家里网吧盘出去后,杨军和李玉容肩上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不少。每次放假,两人就爱上了在附近省市转悠,尝尝外地口味,看看不一样的风光。三月的时候,他们去了三亚,碧海蓝天,白沙椰林,让久居内陆的两人看什么都新鲜。到达的第二天下午,他们刚从亚龙湾景区出来,杨军还指着路边摊位上一串奇形怪状的贝壳,对李玉容说:“买回去给孩子玩?”
李玉容正要答话,手机就尖锐地响了起来。是杨母打来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极力压制却仍颤抖的惶急:“杨老大……你们在哪儿?赶紧……赶紧回来!你爸……你爸不行了!”
杨军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手里的贝壳“啪嗒”掉在地上。“妈,你说清楚,爸怎么了?我们昨天打电话还好好的……”
“今天在家里上了厕所,回床上的时候摔在床边了,……送到医院,没……没抢救过来……”杨母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你们快回来吧……”
度假的闲适心情被这通电话击得粉碎。两人慌乱地拦车回酒店,收拾行李,订最早一班返程机票。一路上,杨军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看时间。李玉容握着他的手,感觉那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
辗转赶回家,已是第二天傍晚。推开新家的门,一股冰冷的、混合着香烛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客厅里摆满了灵堂要用的纸钱、孝帕,黑纱。杨母穿着一身深色衣服,眼睛肿得像核桃,呆呆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见大儿子儿媳,嘴唇哆嗦了几下,没说出话,眼泪又滚了下来。
“妈……”杨军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你爸的灵堂在医院下面的摆零堂那里,冰棺也放在那里,你去见见你爸吧!”
两口子赶紧和杨母一起去了灵堂,在杨父棺材前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起了头。又拿起旁边的纸钱点了起来,杨军一边烧纸一边哭。
“哥,嫂子,我回来了。”快要擦黑的时候,在外地出差的小儿子杨强,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西装皱巴巴的,脸上写满疲惫和一种不真实的茫然,“爸……走得太突然了。”李玉容忙把他招呼到杨父的棺材旁,让他给烧纸。
杨母在旁边听到小儿子的话,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开关,猛地哭出声:“他就是不听劝啊!医生说了不能吃甜的,不能累着……他偷偷藏冰糖,昨天还说心口没啥,就是有点闷,转眼人就……”她捶着自己的腿,“我怎么就没看紧点啊!”
李玉容赶紧上前扶住婆婆,给她顺气,自己鼻子也酸得厉害。她想起公公偷偷吃桃片糕被她发现时,那讪讪又有点倔强的表情。杨军抹了把脸,转身开始张罗:“强强,你先歇会,我去看下具体流程。二妹,你陪着妈。我给老家几个叔伯打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忙乱而沉重。亲戚朋友陆续前来吊唁,杨母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放声痛哭,大部分时间只是呆坐着。杨军和杨强兄弟俩跑前跑后,商量着葬礼细节,话不多,偶尔因为一点小事(比如该通知哪位远亲、骨灰盒的材质)语气会有些冲,又很快压下去。李玉容则主要负责照顾婆婆的情绪,招呼来客,眼睛也熬红了。
小儿子杨强在守灵的空隙,蹲在楼道里抽烟,对过来找他的杨军低声说:“哥,爸那些病历、报销的单子,你都收好了吧?后面有些手续还得用。” 杨军“嗯”了一声,在烟雾缭绕中,兄弟俩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
按照杨父生前的医院,火化后,骨灰要带回乡下安葬。出殡那天,天色阴沉。杨军捧着父亲的骨灰盒,杨强捧着遗像,李玉容和董霞搀着几乎走不动路的杨母,一行人坐上了返回老家的汽车。车开得慢,晃晃悠悠,像一段格外漫长的告别。
老家院子里,几个叔叔已经帮忙搭好了灵棚。古老的丧葬仪式一项项进行,唢呐声呜咽,道士的吟唱悠长而苍凉,几个小的跪的脚脖发麻。最后捧土安葬时,杨母挣脱搀扶,扑到墓穴边,抓了一把黄土,轻轻撒在骨灰盒上,哭得撕心裂肺:“老头子……你一个人在这边……好好的啊……别惦记我们……”
黄土渐渐覆盖了一切。新坟,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土坡,来年清明才能来磊坟坡。
从那以后,每年清明和春节,全家都会雷打不动地回老家上坟。清明时,山野泛青,他们带着香烛纸钱。杨军和杨强负责清理坟头的杂草,添上新土。李玉容和董霞摆好祭品。杨母则会蹲在墓碑前,用软布仔细擦拭碑上的照片和字迹,一边擦,一边低声念叨:“老头子,清明了,给你送点钱花……家里都好,妞妞又长高了……强强他们那边也还行……你别省着,不够了就托梦给我……”
烧纸钱时,火光跳跃,青烟袅袅升起,融入山间淡淡的雾气里。孩子们起初觉得新奇,后来也学着大人的模样,规规矩矩地磕头。杨军总是话最少的那一个,只是默默地看着坟坡。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总是比来时更安静些。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杨母常常会看着窗外,忽然说一句:“你爸这辈子,就想着儿孙好,新房住上了,却没享几天清福。” 或者是:“还是老家的空气闻着踏实。”
一次,小孙女妞妞在车上问:“奶奶,我们为什么每年都要来看爷爷啊?他都听不见了。”
杨母摸了摸孙女的头,慢慢地说:“听得见的。他心里头,一直听着呢。咱们来,他就不冷清了。” 说完,她望向窗外远处起伏的山峦,那里,有她丈夫长眠的故乡。车轮滚滚,载着一家人对逝者的念想,也载着生活继续向前的轨迹,每年两次,如同一种沉默的约定,连接着生死,也连接着这个家的过去与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