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霾,终于放晴。
阳光透过值房陈旧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恪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着《京仓探微》笔记,以及他连日来根据有限信息推算出的永丰仓损耗模型草稿。
户部赵主事这条线索,如同黑暗中瞥见的一丝微光,但如何接近,却需慎之又慎。
直接调查一位户部实权主事,以他目前处境,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需要更巧妙的支点。
他将注意力再次转回永丰仓本身。
既然数据存在人为“熨平”的痕迹,那么其背后必然有一套对应的账目处理机制。
这套机制的核心,在于如何将实际发生的、非常规的损耗(或更可能是流失),“合理”地分摊、隐藏到常规损耗之中。
他回想起在青州时,曾处理过一桩胥吏利用“量具耗损”名目,偷偷克扣税粮的案子。
当时,对方便是通过定期、微量地报损标准量具,将克扣的粮食差额悄无声息地消化掉。
若非他注意到报损频率与数量的微小异常,几乎被其蒙混过去。
永丰仓,是否也存在类似的“消化”渠道?
他重新审视卷宗中关于“霉变”的表述。
霉变,通常与仓储环境、粮食含水量直接相关。
而仓储环境的维护、粮食入库时的晾晒抽检,都涉及另一套独立的记录体系——仓场管理日志和漕粮入库勘验单!
这些虽然不直接归入核心账册,但却是核查账目真实性的重要旁证。
若能拿到这些辅助记录,与上报的霉变数据进行交叉比对,或许能发现更多不一致之处。
比如,在记录显示仓储通风良好、抽检粮食干燥的月份,却上报了超常的霉变;
或者,某批次漕粮入库勘验时记录为“上等”,却在极短时间内出现大量“霉变”。
这个思路让他精神一振。
调阅核心账册阻力巨大,但调阅这些看似次要的管理日志和勘验单,程序上是否会更宽松一些?
至少,可以作为尝试的突破口。
他立刻起草了一份新的调阅文书,言明为“核实永丰仓上报霉变事由”,申请调阅该仓近一年的仓场管理日志及相关漕粮入库勘验单副本。
文书措辞严谨,理由充分,完全符合核查流程。
他再次来到司务厅。
今日当值的仍是那位钱主事。
“钱主事,烦请用印。”
陈恪将新文书递上。
钱主事接过,仔细看了两遍,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他显然没料到陈恪会转换方向,索要这些“边角料”。
“陈御史,”
钱主事斟酌着词句,
“这管理日志与勘验单,并非正册账目,按例似乎并非核查亏空之必需吧?”
他试图寻找推诿的理由。
“正因非正册,方可从旁佐证亏空真伪。”
陈恪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监察则例》第三款第七条明确,御史核查案牍,为明辨是非,可调阅一切关联文书簿册以资参详。”
“下官此举,正在规制之内。”
他直接引用了规章条文,堵住了对方以“不合规矩”为借口的可能。
钱主事张了张嘴,看着陈恪那双沉静却坚定的眼睛,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御史并非可以随意拿捏之辈。
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拿起了司务厅的印章。
“既然如此便依陈御史。”
印章落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多谢。”
陈恪接过文书,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终于撬开一丝缝隙”的凝重。
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户部那边是否会配合,这些文书是否会被动手脚,都是未知数。
果然,当他再次来到户部对应的清吏司,呈上文书时,接待的官员换了一位,态度却如出一辙的拖延。
“陈御史,管理日志与勘验单数量庞杂,查找整理需费些时日,还请您耐心等待。”
标准的官方辞令。
陈恪早已预料,不再多言,留下联络方式便告辞离开。
等待,成了他在都察院的主旋律。
但他并未虚度光阴。
他利用这段时间,更加深入地钻研都察院的规章条例,甚至开始翻阅过往一些类似仓廪案件的卷宗,学习京城官场的文书往来格式与潜藏的话术。
同时,他通过隐秘渠道,向留在外面的苏十三和沈括传递了新的指令:
重点查证永丰仓近期是否有异常的人员变动、小型工程修缮,或是大量采购某种特定物资(如防潮材料)的记录。
他要从外部寻找可能存在的、与账目修饰相配合的实体操作痕迹。
数日后,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出现了。
那是一个午后,陈恪正在值房内核对一份旧卷宗,通传舍人送来一份来自户部的回执。
他打开一看,竟是他前几日申请调阅的管理日志和勘验单的抄录副本!
虽然只有最近三个月的,且部分页面字迹略显模糊,像是匆忙抄录,但户部竟然真的给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陈恪心中警铃大作。
对方如此“爽快”,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这些记录本身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不怕他查;
二便是这里面,藏着更深的陷阱,等着他往里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疑虑,如同一个即将踏入雷区的工兵,开始小心翼翼地审视这些来之不易的“资料”。
他首先将管理日志中记录的天气、通风、熏仓等维护情况,与上报的霉变数据逐日比对。
起初几天,并未发现明显异常。
直到他翻到约两个月前的一页,目光骤然凝固!
日志上清晰记录着,连续五日“天晴,东风,开仓通风”,且进行了“例行熏仓防虫”。
然而,就在这五日之后,永丰仓上报了一笔不小的“仓廪东南角因连日阴雨,致粟米受潮霉变”的损耗!
天气记录与霉变理由,自相矛盾!
晴天对阴雨,通风对受潮!
心脏猛地一跳。
他立刻翻找对应的漕粮入库勘验单。
找到那批次粮食的入库记录,勘验结果赫然写着:
“粒饱,色正,干爽”!
入库干爽,仓储期间天气晴好且有通风维护,却最终“因阴雨受潮霉变”?
这绝不可能!
算珠在他脑中噼啪作响,如同惊雷炸响!
这不是简单的管理不善,这是赤裸裸的账目造假!
他们用一个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理由,来掩盖一笔粮食的消失!
证据!
虽然还不够完整,但这无疑是一个确凿的、无法抵赖的破绽!
陈恪强忍着内心的激动,迅速将这几处矛盾点精准地摘录下来,附上对应的日志和勘验单页码。
他的笔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对方给了他这些“资料”,或许是笃定他无法从浩如烟海的记录中发现这个精心隐藏的矛盾,或许是认为即便发现了,他一个势单力薄的新晋御史也掀不起风浪。
但他们低估了他的耐心,更低估了他对数据逻辑的敏锐。
陈恪看着纸上那几行触目惊心的矛盾记录,眼神冰冷。
猎物,终于露出尾巴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利用这个突破口,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撕开更大的口子?
他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已不再是一根无用的稻草,而是一把能撬动京仓铁幕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