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捻着那张记录着天气与霉变理由自相矛盾的纸页,陈恪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不是疏忽,这是明目张胆的欺瞒!
户部那边“爽快”地给出这些记录,是笃定他找不到,还是根本就是一种有恃无恐的挑衅?
热血上涌,几乎要驱散值房内的寒意。
他几乎能立刻起草一份弹劾奏章,将这铁一般的矛盾甩在都御史李璟,甚至御前!
但仅存的理智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这股冲动。
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矛盾固然确凿,但分量太轻。
仅凭一处天气记录的出入,对方完全可以推脱为“书吏笔误”、“记录混淆”,甚至反咬一口,指责他吹毛求疵,构陷良吏。
届时,他非但无法撼动对方,反而会打草惊蛇,让自己彻底暴露在明处,再无转圜余地。
京城不是青州,在这里,证据需要形成链条,攻击需要选择时机。
他手中的不是重锤,而是一根探针。
他要做的,不是立刻砸下去,而是顺着这根探针找到更多、更深的脉络。
他将那张纸小心地夹入《京仓探微》中,合上笔记,如同猎人藏起淬毒的匕首。
接下来的几日,陈恪在都察院表现得愈发“安分”。
他不再频繁前往司务厅催促,也不再试图与同僚深入交流。他每日准时点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间冰冷的值房里,或是翻阅规章,或是临摹字帖,仿佛已彻底接受了被边缘化的现状,成了一个真正的“闲人”。
他甚至主动揽下了一些整理旧档、核对无关紧要公文的琐碎差事,做得一丝不苟。
这种近乎逆来顺受的姿态,让某些原本暗中观察他的人,渐渐放松了警惕。
或许,这个曾经锋芒毕露的年轻人,终于被京城的规矩磨平了棱角。
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陈恪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
他反复推演着永丰仓可能存在的运作漏洞,以及如何利用现有规则,为自己创造下一步行动的空间。
他注意到都察院一条不起眼的旧规:
巡按御史若遇“事涉钱粮、疑点丛生,需当面质询相关官吏以明辨真伪”之情状,可经本道掌道御史(若未分道,则需一位副都御史)核准,行“咨询问话”之权。
此权不同于正式审讯,程序相对简单,但被问话者不得无故推诿。
“咨询问话……”
陈恪指尖敲击着桌面。
这是一个介于正式调查与日常沟通之间的模糊地带,操作得当,或许能成为打破僵局的利器。
他的目标,锁定在了永丰仓那位直接负责仓场管理记录的司库身上。
此人是仓场管理的具体执行者,管理日志大概率出自其手,或至少经过其核验。
他未必是核心人物,但必然是知情人,也是链条上相对薄弱的一环。
直接弹劾风险太大,但以“核实记录细节,澄清疑点”为由,对其进行一次“合规”的问话,却完全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
关键在于,如何获得副都御史的核准。
都察院几位副都御史,背景各异,态度不明。
直接找上门去,很可能再次碰壁。
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创造一个。
机会在一个飘着小雪的午后悄然来临。
陈恪抱着一摞刚整理好的旧档,送往库房,在廊下恰好与一位姓周的副都御史迎面相遇。
周副宪资历颇深,素以“不偏不倚”着称,与李璟关系看似和睦,实则暗存较量。
陈恪停下脚步,侧身让路,恭敬行礼:
“下官见过周副宪。”
周副宪脚步微顿,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点了点头,便要离开。
“周副宪留步,”
陈恪忽然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谦卑,
“下官整理旧档,见一前年案例,涉及仓廪记录核验,其中‘咨询问话’一节,规程似乎与现行略有出入,下官愚钝,百思不解,斗胆请教副宪,此类情形,当以何为准?”
他没有提永丰仓,更没有提自己的困境,而是以一个纯粹的技术性问题作为切入点,姿态放得极低。
周副宪显然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或许是出于对规章本身的重视,或许是觉得这问题无伤大雅,他停下脚步,简单解释了几句新旧规程的差异。
陈恪认真听完,再次躬身:
“多谢副宪指点,茅塞顿开。”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
“下官近日核查永丰仓文书,亦觉其中记录颇有值得推敲之处,正思忖是否该循此‘问话’之例,寻那经手司库核实一二,以求稳妥,以免因小失大,徒生误会。”
“只是不知是否合乎时宜?”
他将自己的意图,包裹在对“稳妥”、“避免误会”的考量之中,显得格外谨慎守矩。
周副宪目光微闪,深深看了陈恪一眼。他岂能听不出这话外之音?
陈恪这是在向他请示,也是在试探他的态度。
批准一次合规的“问话”,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既能彰显职权,又能给这个看似“懂事”了的年轻御史一个人情,更重要的是,或许能借此看看李璟那边的反应。
“嗯,”
周副宪沉吟片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既觉有疑,按章询问,查明究竟,乃是正理。”
“你且按规程具文上来吧。”
“是!”
“下官明白!”
“多谢副宪!”
陈恪脸上适当地露出感激之色。
回到值房,陈恪立刻起草了一份“咨询问话”的申请文书,理由便是“核查永丰仓管理日志记录细节,澄清潜在歧义”,申请询问该仓司库。
文书直接呈送周副都御史。
这一次,流程走得异常顺利。
不过两日,加盖了副都御史核准印章的文书便回到了陈恪手中。
拿着这份文书,陈恪知道,他终于在这密不透风的规则壁垒上,撬开了一道可供通行的窄门。
他并没有立刻兴师动众地去永丰仓拿人。
而是先通过都察院的正常渠道,向永丰仓发出了一份正式的公函,通知该仓司库,于三日后巳时,至都察院接受问话,事由仅为“核实文书记录”。
他要的,不是雷霆一击,而是敲山震虎。
他要看看,当这条看似无关紧要的“小鱼”被惊动时,藏在深水下的“大鱼”,会做出何种反应。
这柄在规则内淬炼出的刀锋,已然出鞘,悄无声息地,指向了第一个目标。
京仓这潭深水,即将因这一丝微澜,泛起更大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