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答疑会的效果,比陈恪预想的要好。
在获得内阁和皇帝默许后,这场面向中下级官员及国子监监生的讲解会,在国子监彝伦堂举行。当日,堂内座无虚席,甚至廊下也站满了人。陈恪携裴明、顾恺之、徐谦、沈括四人坐于台上,从草案初衷、核心条款、到针对各方质疑的回应,一一阐述,不避锋芒。
起初,台下质疑声不断,问题尖锐。但当陈恪等人以青州实际案例、具体数据、以及坦诚承认草案不完善、需“试行磨合”的态度回应时,气氛逐渐转变。特别是当沈括用简洁图表展示新政可能带来的效率提升和贪墨减少时,不少年轻官员和监生眼中开始闪现思考的光芒。
答疑会持续了近三个时辰。结束时,虽远未达成共识,但至少让许多人明白,修订馆并非一群异想天开的狂生,而是在认真试图解决积弊。会后,竟有几名年轻御史和户部、刑部的低级官员,主动留下与陈恪等人进一步交流,甚至提出了一些颇有见地的修改建议。
“民心向背,尤其在年轻一辈中,未必全如反对者所想。”会后,徐谦感慨道。
陈恪却无暇放松。公开答疑只是舆论战的一环,真正的硬仗,是即将到来的试点。皇帝在审阅了《各方评议汇总及初步回应疏》后,已下密旨:准予修订馆遴选三地,试行《新则》初稿核心条款,限期半年,以观成效。
试点,是新政能否从纸面走向现实的关键一步,也是风险最大的一步。选得好,能积累经验、树立榜样、争取支持;选得不好,则可能问题百出,反证新政“不可行”,给反对者送上最致命的弹药。
修订馆核心成员再次聚首,这次讨论的焦点是:选哪里?
“江南必须有一处。”裴明首先道,“江南乃财赋重地,士绅云集,新政最大阻力亦在于此。若能在此成功试行,尤其是妥善解决宗族财产申报问题,其说服力无可比拟。”
顾恺之却摇头:“江南水太深,关系盘根错节,地方官员多与本地世家有千丝万缕联系。若选点不当,地方官阳奉阴违,甚至暗中使绊,试点极易失败。不如选一个相对单纯、易于控制之地。”
“湖广如何?”徐谦提议,“湖广粮仓,民生根本。且杜衡大人似有松动,若选其辖内一两个州县,或有支持。可重点试行水利工程官员责任延续、以及考核量化。”
沈括则从数据分析角度建议:“山西边镇特殊性突出,若能在那里成功推行针对军需的监察和边将考核交流细则,对争取兵部乃至军方支持,意义重大。”
众人意见不一,各有利弊。
陈恪沉吟良久,开口道:“试点之地,需满足几个条件:其一,主官必须相对开明、有实干之心,至少不强烈抵触新政;其二,地方情况需有一定代表性,或为财赋重地,或为边镇要冲,或为漕运枢纽;其三,地理位置最好分散,兼顾南北东西,以验证新政在不同地域的适应性;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必须有能力在试点地保持一定的影响力或监控力,防止试点被刻意破坏或扭曲。”
他走到悬挂的大夏舆图前,手指缓缓划过:“江南,选一处。但不是最繁华的苏、松、杭,而是……常州府无锡县。无锡虽属江南,但工商较盛,宗族势力相对苏松略弱,且现任知县陆明远,是隆庆二年的进士,素有干吏之名,在青州时我曾看过他上报的文书,条理清晰,重视数据。何文渊大人对其评价也尚可。”
“湖广,选武昌府江夏县。此地为湖广首县,漕运、商贸汇集,民生政务复杂,极具代表性。湖广巡抚杜衡大人态度虽未明,但江夏知县周正,我曾有一面之缘,此人出身寒微,凭政绩升至首县,对胥吏贪腐深恶痛绝,或可争取。”
“至于山西……”陈恪的手指停在雁门关附近,“不选最前线的镇堡,选太原府阳曲县。阳曲是太原门户,驻军、粮秣、商贸混杂,既有边镇特色,又不完全是军事化管理。且山西按察使司一位副使,曾私下对裴大人表示过对边镇吏治的忧虑,或可暗中提供一定支持。”
这个选择,兼顾了地域、类型,也考虑了主官因素和潜在支持,显得颇为周全。众人思索后,皆点头赞同。
“试点内容呢?”顾恺之问,“草案条款众多,不可能全部铺开。”
“突出重点,因地制宜。”陈恪早已想好,“无锡县,重点试行‘财产申报’(尤其针对工商资产和复杂田产)和‘考核量化’(侧重钱粮税赋、市场管理);江夏县,重点试行‘考核量化’(侧重刑名、漕运、民生工程)和‘巡视组’巡察反馈机制;阳曲县,重点试行‘边镇军需财务特别监察’和‘官员考核与军功结合’探索。三地均需试行最基本的‘权责流程规范化’。”
裴明有些担忧:“如此分散重点,会不会显得杂乱,难以总结统一经验?”
“初期试点,本就是探索和发现问题。”陈恪道,“我们需要知道,新政的不同部分,在不同土壤中会遇到什么具体问题。分散重点,反而能更快暴露各类问题,便于后续调整。统一经验,可以在后续推广中,选择条件成熟之地进行综合试行时再总结。”
策略既定,接下来便是繁重的准备工作。陈恪亲自起草给三地知县的密函,阐述试点意义、请求支持,并附上针对该地的试行方案要点。同时,从修订馆团队中,选派精干人员组成三个“试点指导小组”,准备随时奔赴地方,负责解释条款、收集数据、协助解决问题。沈括则需设计一套统一的试点数据采集与上报模板。
然而,就在试点方案紧锣密鼓准备之时,苏十三带来了一个令人警惕的消息。
“大人,‘汇丰’当铺那边,有异常资金调动,数额很大,而且方向……似乎指向南方。”苏十三脸色凝重,“另外,都察院刘御史近日告假,称病不出。但属下发现,其府中后门,夜间常有轿子出入,行踪隐秘。更蹊跷的是,寿宁侯府的一位管事,前日曾去过刘府。”
陈恪眼神一凛。南方?无锡、江夏都在南方。刘御史告病却暗中活动,寿宁侯府的人牵扯其中……这绝非巧合。
“他们很可能已经获知了试点风声,甚至猜到了大致地点。”陈恪沉声道,“这是要在试点开始前,就埋下钉子,或者准备在试点中制造事端。”
“要不要调整试点地点?”顾恺之建议。
陈恪摇头:“临阵换将,兵家大忌。且我们的选择本就有限,换到哪里,都可能被对方猜到或渗透。关键在于,我们要有防备,甚至……可以将计就计。”
他看向苏十三:“三个试点指导小组中,必须混入我们最可靠的精干护卫,名义上是随行书吏或杂役,实则为暗桩,负责监控地方异常动向,保护小组安全,并在必要时执行特殊指令。此事绝密,由你亲自挑选和布置。”
“另外,”陈恪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既然他们可能在试点地搞鬼,我们或许可以……主动给他们创造一个‘机会’,一个我们能控制的‘机会’。苏十三,附耳过来。”
苏十三凑近,陈恪低声吩咐了几句。苏十三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露出恍然和敬佩之色,重重点头:“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试点尚未开始,暗战已然升级。陈恪知道,这场在帝国三个角落同时展开的“制度实验”,其意义远超验证条款本身。它是一场改革者与守旧者、创新力量与既得利益集团,在具体而微的战场上,进行的正面较量。
选择的三个点,如同三枚探针,将深深刺入帝国吏治的肌体。会带来剧痛,也会带来新生,更会激发出最激烈的抵抗与最隐蔽的破坏。
但他别无退路。草案的评议潮水终将退去,而真正的考验,现在才随着这三枚探针的落下,刚刚开始。
修订馆的灯火,映照着墙上的大夏舆图,那三个被朱笔圈出的地点,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沉重。
艰难的选择已经做出。接下来,便是迎接那必将到来的、更加艰难的实施与博弈。陈恪知道,他和他的团队,将在这条遍布荆棘的试点之路上,书写这部“操作系统”能否成功安装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测试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