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帝国南北三个不起眼的县城——江南无锡、湖广江夏、山西阳曲,悄然迎来了从京城抵达的“试点指导小组”。他们持着内阁与修订馆联署的公文,但行事低调,并未大张旗鼓。
然而,新政试点的消息,却如同投入平静水塘的石子,在地方官场激起了远比京城更为直接、也更为微妙的涟漪。
无锡县衙,后堂。
知县陆明远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面容清瘦,眼神里透着江南文人特有的精明与审慎。他仔细阅读完京城来的密函和试行方案,又看了看眼前端坐的三位指导小组成员——以修订馆主事赵衡为首,另有一名书吏和一名看似护卫的随从。
“陆大人,”赵衡拱手道,“无锡试行重点,在于‘财产申报’先行与‘工商税赋考核量化’。修订馆陈大人知江南情形复杂,特命下官等带来《江南宗族财产申报过渡办法》详细草案,以及针对无锡棉纺、米市、码头等特色产业的考核指标初稿,请陆大人过目斧正,以便因地制宜。”
陆明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连连点头:“赵主事辛苦,陈大人与诸位同僚苦心,本官感佩。无锡能蒙朝廷选中试行新政,亦是荣幸。此事……本官必当全力配合。”他话锋一转,却露出为难之色,“只是,江南情形确如陈大人所虑,盘根错节。这财产申报,牵涉甚广。县中胥吏、本地乡绅、乃至州府同僚,亲友故旧遍布,骤然推行,恐需缓缓图之,多方疏通,以免激起不必要的……误会与阻力。”
赵衡早有准备,微笑道:“陆大人所虑甚是。陈大人叮嘱,试行绝非强推,重在‘沟通’与‘引导’。大人不妨先将草案要点,非正式地透露给几位县中素有名望、通情达理的士绅耆老,听听他们的看法。修订馆亦准备了《官民析产契约规范》范本,或可先由县衙‘公证房’(需新设)试行为民服务,不涉官员,只做示范。待风气渐开,再及于官员自身。”
陆明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京城来的“钦差”并非想象中的颐指气使,反而如此务实、懂得变通。他沉吟片刻:“如此……倒不失为一个稳妥之法。那考核量化之事?”
“考核指标,亦请陆大人及户房、工房诸位同僚先行评议,看看哪些切实可行,哪些需调整,哪些无锡暂不具备条件。试行期间,数据采集但求真实,不追求完美,重在发现问题,完善方法。”赵衡道。
陆明远心中稍定,态度也积极了些:“既如此,本官这就召集相关人等,细细商议。赵主事一行旅途劳顿,且先在驿馆安顿,容本官稍作准备。”
看似顺利的开局。然而,赵衡等人刚离开县衙,陆明远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下来。他回到书房,对候在那里的钱谷师爷低声道:“京城这次,来者不善,但也不蠢。先按他们说的,找两个平日还算听话、家底又相对干净的乡绅,透点风声,看看反应。至于‘公证房’……让刑房老吴兼管,挂个牌子,应付着。考核指标,让户房、工房先报个‘困难重重、需从长计议’的条陈上来,别一口回绝,但也别太痛快。”
师爷会意:“老爷高明。只是……那几位京城来的爷,怕是不会久等。”
“拖着。”陆明远端起茶杯,“新政新政,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拖上几个月,看看风向再说。对了,州府张大人那边,递个消息,就说京城来人推行新政,下官压力甚大,恳请上宪指点。”
江夏县,情况则更为直接。
知县周正看过试行方案后,倒是干脆:“考核量化、巡察反馈?早该如此!本官在江夏三年,深感胥吏疲沓、旧例缠人。赵主事(江夏指导小组由修订馆另一年轻官员孙淼带领,此处沿用小姓)带来的流程规范,本官看可行。明日便召集六房书吏,学习新规,先从漕粮入库、码头货检、街道清理这几项开始试行数据采集和期限督办!”
孙淼心中一喜,没想到遇到如此干脆的地方官。然而,推行第一日便遇到了“软钉子”。
户房书吏呈上的漕粮入库单,格式倒是按新表填了,但关键数据如“折耗率”“入库时间”等处,却模糊写着“依往年例”“天雨路滑略有延迟”等含糊之词。码头货检的登记,则抱怨新流程繁琐,“耽误商船通行”“力夫抱怨”。负责街道清理的工房,更是直接诉苦:人员不足、经费短缺,清理范围和标准难以量化。
周正勃然大怒,当堂斥责。书吏们表面唯唯诺诺,背后却窃窃私语:“新官上任三把火,京城来的更是如此。折腾几日,等他们走了,还不是老样子?”“那些表格文书,填起来费时费力,有何用?莫非还能真凭这个决定我等升迁赏罚?”
孙淼意识到,光有主官支持不够,必须让具体办事的胥吏感受到变化和压力(或动力)。他与周正商议,决定“抓典型”:选取漕粮入库这一项,派遣专人(由指导小组和县衙派人联合)全程跟踪下一批漕船卸货、验粮、入库、核账的全过程,严格按照新流程操作,记录每一步时间、责任人、出现的问题。同时,宣布试行期间,对按时按质完成新流程任务的胥吏,给予小额“勤勉补贴”,对故意拖延、数据造假者,则记过惩处。
阳曲县,遇到的则是另一种阻力。
知县倒还配合,但试行方案中涉及“边镇军需财务特别监察”部分,却需与驻扎在城外的卫所军官打交道。指导小组负责人李振持文前往卫所拜会守备千总时,却吃了闭门羹。
“军中自有法度,钱粮器械事关军机,岂容文官随意查核?”守备千总王彪是个粗豪汉子,毫不客气,“什么新规旧规,老子不懂!俺们当兵的,只管听将令、杀鞑子!这些文书账目的事,自有军中书办料理,不劳各位御史老爷费心!”
李振耐心解释,监察重点在于防止贪墨、确保军需落到实处,对官兵有益无害。王彪却嗤之以鼻:“俺们卫所的账,兵部、督抚衙门都查得,何须再多此一举?你们京城来的,不知边镇艰苦,尽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分散俺们守备的精力!若是因此误了防务,谁担得起?!”
沟通陷入僵局。李振无奈,只得通过县衙和山西按察使司的关系,迂回施压。同时,他调整策略,暂不直接触碰核心军需账目,而是先从阳曲县本身的“弓兵饷银发放”“驿马草料采购”等与军方有交集但属地方管辖的事务入手,试行透明化流程,做出样板,再慢慢寻求突破。
京城,修订馆。
陈恪每日都会收到三地通过加密渠道送回的“试点简报”。赵衡、孙淼、李振的报告,详细记录了遇到的各类问题:无锡的拖延观望、江夏的胥吏怠惰与“习惯性模糊”、阳曲的军方直接排斥。
“果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裴明看着简报苦笑,“陆明远是在观望风色,江夏胥吏是惯性抵触,阳曲军方则是根本性排斥。都在意料之中,但真面对时,依然棘手。”
顾恺之冷哼:“这才刚开始。更大的麻烦恐怕还在后面。苏十三那边可有消息?那些人不会坐视试点顺利推进。”
陈恪面色沉静,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头的简报:“都在按预想的剧本走。陆明远要观望,就让他看到‘观望’的代价和‘配合’的好处。赵衡要做的,不仅是沟通,更要迅速帮无锡县解决一两个实际问题,比如利用新的考核思路,优化米市管理,平息一桩积压的商户纠纷,让陆明远看到新方法确实能提高效率、平息民怨。有了实利,他观望的天平才会倾斜。”
“江夏胥吏的怠惰,根源在于他们认为新政是‘一阵风’,过去就没事。孙淼和周正‘抓典型’‘明奖惩’是对的,但力度要够,要让人肉痛,也要让人看到甜头。可以建议周正,将试行期间表现优异的胥吏事迹,张榜公布,甚至优先考虑晋升或调任优差。同时,对那个填写模糊数据的户房书吏,必须按新规严肃惩处,以儆效尤。破旧习,需用重典,亦需树新风。”
“至于阳曲……”陈恪沉吟,“军方的排斥最硬。李振迂回的策略是对的。但还不够。我们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军方感受到‘监察’并非‘找茬’,而是真正有助于解决他们痛点的契机。边军最痛恨什么?克扣军饷、以次充好的军械、被地方豪强盘剥。让李振暗中查访,看看阳曲当地有无此类情况,若能有确凿证据,帮军方揪出蛀虫,挽回损失,态度或可转变。此事需极度谨慎,可让苏十三派得力人手暗中协助李振。”
他抬起头,眼中光芒闪动:“试点之地,既是试验田,也是战场。我们不仅要测试条款,更要测试人心,测试我们应对各种阻力、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将我们的应对策略,分别密函告知赵衡、孙淼、李振。让他们放手去做,但务必谨慎,安全第一。尤其是……”他顿了顿,“我们预设的‘机会’,要确保万无一失。”
裴明和顾恺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他们知道,陈恪所说的“机会”,是指应对潜在破坏行动的将计就计之策。那步棋更为凶险。
“另外,”陈恪补充道,“将三地遇到的这些典型问题及初步应对,整理成《试点初期问题汇总及应对初探》,密送陛下及杨阁老。要让上面知道,我们在认真做事,也在真实地遇到困难、解决问题。试点之难,正在于此,但也正因为此,试点才有价值。”
馆外,春寒料峭,积雪未消。馆内,灯火下,陈恪和他的团队,正为帝国吏治的“操作系统”,在三个遥远的“终端”上,进行着第一次紧张而充满未知的兼容性测试与漏洞修补。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而他们的任务,就是让“政策”穿透重重“对策”,真正触达帝国的肌肤,并尝试着,让它扎根、生长。这条路上,每一步都充满博弈,每一次应对都是智慧与耐心的考验。但既然已经启程,便只能向前,在布满荆棘的现实土壤中,艰难地开辟出那条通向理想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