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订馆的密函分别送达无锡、江夏、阳曲三地。赵衡、孙淼、李振三位指导小组负责人,依照陈恪的指示,结合当地实情,开始了更精细化的“微操”。
无锡。 赵衡不再催促陆明远立即推行财产申报,而是将精力集中在陆明远最头疼的“西门米市纠纷”上。
西门米市是无锡粮米集散地,商户云集,但因度量不统一、牙行盘剥、地痞滋扰,纠纷不断,税赋也难以足额征收,历任知县都颇为头疼。赵衡带来的考核量化思路中,正好有针对市场管理的指标,如“统一官斗使用率”“商户投诉处理时效”“额定税赋征收率”等。
他与陆明远闭门长谈一次,不再提“新政”,只说是“尝试用一些新方法来理清米市乱局,或可为大人解忧,亦可为县衙增收”。陆明远将信将疑,但见赵衡态度诚恳,方案也具体(建议成立由县衙户房、市吏及商户代表组成的“米市公议堂”,制定统一章程,明确流程,公开数据),便答应一试,权当死马当活马医。
出乎陆明远意料,当“公议堂”真的建立起来,将那些往日扯皮的度量、佣金、治安责任用白纸黑字写清楚,并每旬张榜公布主要商户的纳粮数、纠纷调解结果后,混乱的米市竟真的开始有了秩序。虽然仍有抵制(主要是几家把持行市的牙行),但大多数中小商户拍手称快,主动纳税的积极性提高,一桩积压半年的抢客斗殴案也在新章程下迅速厘清责任、得以解决。
一个月后,西门米市纠纷投诉下降四成,当月米市相关税银竟比往年同期多收了一成半。陆明远看着户房呈上的账册,第一次对新政那些“表格”“流程”“公开”有了实感。或许……这些京城来的书生,还真有点不一样的门道?
赵衡趁热打铁,建议将“米市公议堂”的经验稍加变通,用于正在筹备的“公证房”,先为几户有意分家的平民提供规范的析产契约服务,不涉官员,只做样板。陆明远这次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然而,就在无锡试点看似出现转机时,赵衡安插在小组中的暗桩护卫,发现了异常。有陌生面孔开始在县衙附近和驿馆外徘徊,似乎在观察他们的行踪。同时,陆明远也私下告诉赵衡,州府张同知(陆明远的直属上司)派人捎来口信,隐晦地提醒他“新政牵扯甚广,宜缓不宜急,莫要强出头”。
江夏。 孙淼与周正联手,决心“杀鸡儆猴”。
他们选中了户房那位在漕粮入库单上填写模糊数据的钱粮书吏——老吴。此人是在县衙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吏,关系盘根错节,平日惯会推诿糊弄,是胥吏中“混日子”的典型。
周正以“延误公事、填报不实”为由,当众宣布将老吴革职,并罚没三个月工食银。此举在县衙胥吏中引发轩然大波。老吴哭天抢地,搬出州府某位亲戚说情,其他胥吏也多有物伤其类之感,一时间县衙气氛凝重,对新政的抵触情绪不降反升。
孙淼知道,光“杀鸡”不行,必须立刻“儆猴”,并且要“喂糖”。他和周正随即宣布了两件事:第一,公开招募三名“流程协理”(临时岗位),协助推行新规,优先从熟悉漕运、码头事务的胥吏或民间识字者中选拔,待遇从优;第二,设立“勤绩榜”,每月对按时按质完成新流程任务的胥吏张榜表彰,并给予小额银钱奖励,连续三月上榜者,在县内吏员升迁调任时优先考虑。
重罚之下,人人自危;但机会与奖励面前,又有人心动。尤其是一些年轻、有干劲但苦无出头之日的底层胥吏,看到了改变的可能。
数日后,一名年轻的仓廪书吏主动请缨,严格按照新流程全程监督了一艘漕船的卸货入库,记录详细,时间清晰,还发现了库房斗斛的一个微小误差并上报修正。周正当即将其事迹张榜表彰,并赏银一两。此事在胥吏中引起的震动,比革职老吴更大。
阳奉阴违开始减少,虽然仍有抱怨,但至少明面上,新流程的推行顺畅了许多。然而,暗流仍在涌动。孙淼发现,码头货检处新立的“货物流转登记牌”被人暗中破坏;夜间,驿馆附近也曾出现可疑身影。他加强戒备,同时通过加密渠道向陈恪汇报:江夏的反对力量,似乎更倾向于暗中破坏,而非公开抵制。
阳曲。 李振的迂回策略遇到了瓶颈。县衙弓兵饷银、驿马草料等事务的透明化虽然推行,但并未触及军方核心。守备千总王彪的态度依旧强硬。
转机出现在一次偶然的冲突。阳曲县内一家经营铁器、皮革的商铺“隆盛号”,长期以次充好,将劣质铁料和朽烂皮革高价卖给卫所,用于制作修补兵器、马具。此事卫所下层军士早有怨言,但“隆盛号”东家与卫所一位负责采买的把总关系匪浅,一直无人敢管。
李振在调查县内商铺时,无意中从几个老工匠口中得知此事。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或许就是突破口。他未直接动作,而是通过县衙刑房,以“有人举报隆盛号欺行霸市、以次充好”为由,暗中展开调查,并特意留下了容易被人察觉的痕迹。
果然,“隆盛号”东家慌了神,急忙去找那位把总。把总则向守备王彪“诉苦”,说县衙文官借故刁难军中采买,影响军备。王彪本就对李振等人不满,闻言大怒,亲自带了几名亲兵闯入县衙质问。
李振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当众出示了初步查获的劣质铁料样品、工匠证词,以及“隆盛号”以次充好的往来账目痕迹(虽不全,但足以说明问题)。他并未指责军方,反而痛心疾首:“王将军!下官查此案,非为刁难,实是痛心!将士们在前方浴血戍边,竟有奸商在后以朽铁烂皮充作军资,此非但谋财,实是害命!长此以往,刀剑易折,马具易崩,将士何以御敌?下官恳请将军,与我等联手彻查此案,揪出蛀虫,肃清军需,方不负将士血汗,不负朝廷重托!”
这番话,站在了卫所将士的立场,直击王彪最在乎的军心与战力。王彪看着那些劣质铁料,听着李振言辞恳切,怒气渐渐转为惊疑和凝重。他虽粗豪,却不傻,知道军需贪墨的严重性。
“李……李大人,”王彪语气缓和了些,“你所言属实?真有此事?”
“证据在此,将军可派人核验。下官愿与将军一同追查,必给将士们一个交代!”李振斩钉截铁。
王彪沉吟良久,瓮声道:“好!若真有这等喝兵血的蛀虫,老子第一个饶不了他!此事……容俺回营细查。李大人,你这新政……若真是为了整肃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俺老王也不是不通情理!”
僵局,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京城,修订馆。
陈恪仔细阅读着三地传回的新一期简报,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无锡初见成效但遭遇上层压力和地方监视;江夏“杀鸡儆猴”初显威但暗藏破坏;阳曲找到突破口但前途未卜。
“都在预料之中,但进展比预想的要快,尤其是阳曲。”裴明道,“李振这一手,借力打力,确实漂亮。”
顾恺之却更担心:“无锡那边,州府的压力来了。陆明远本就观望,若顶不住压力,可能退缩。江夏的破坏行动也开始露头。苏十三那边,可有新消息?”
陈恪看向侍立一旁的苏十三。
苏十三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属下派往南方的人传回消息。汇丰当铺流出的那笔资金,部分流向了常州府,接收方是一个名叫‘永昌绸缎庄’的铺子,其幕后东家……与无锡县衙一位刑名师爷有姻亲关系。另外,江夏那边破坏登记牌的人已经抓到,是个码头混混,他供认是一个自称‘州城来的老爷’给钱让他干的,但说不清具体样貌。至于阳曲……暂时没有发现京城这边有针对性的资金或人员调动。”
线索正在收紧。无锡的干扰可能来自地方与京城的联动;江夏的破坏更直接;而阳曲,或许因为军方的特殊性,反对势力暂时难以伸手,或者……在等待更好的时机。
陈恪手指轻敲桌面,沉思片刻,道:“是时候了。给无锡赵衡密令:启动‘甲号预案’。陆明远不是怕强出头吗?我们就帮他‘被动’发现一个不得不依靠新规才能解决的大问题。让那‘永昌绸缎庄’和刑名师爷,发挥点作用。”
“给江夏孙淼密令:加强防备,但不必过度反应。破坏越激烈,说明他们越着急。继续稳步推进,用更多‘勤绩榜’上的实例,瓦解胥吏的观望。同时,可以‘无意中’让那个码头混混看到,‘州城来的老爷’可能想丢卒保车。”
“给阳曲李振密令:与王彪的合作务必谨慎、扎实。查‘隆盛号’要快、要准,但适可而止,目标是争取军方信任,不是掀起大狱。借查案之机,将‘军需财务透明核查’的初步流程,以‘防止再犯’的名义,非正式地引入卫所相关环节。循序渐进。”
苏十三一一记下。
陈恪站起身,走到那幅标注着三个试点的大夏舆图前,目光深远:“试点如锥,已刺入肌体。痛感传来,脓血也将暴露。我们的‘对策’,就是要在脓血溃散前,精准下刀,挤出腐肉,同时敷上新药。让地方看到,新政不仅是约束,更是解决沉疴的工具。”
他转过身,对众人道:“将三地最新进展及我们的应对,整理成《试点中期观察与策略调整报告》,密呈陛下。要让陛下知道,试点正在复杂的环境中艰难推进,但我们正在学习、在调整、在寻找切实可行的路径。”
“真正的硬仗,现在才刚开始。‘下有对策’,我们就要拿出更精细、更有力的‘对策之对策’。”
馆外,春意渐浓,但风中依然带着料峭寒意。修订馆内,灯火通明,一场在帝国三个角落同时进行的、没有硝烟却同样惊心动魄的基层治理变革实验,正随着双方“对策”的不断升级,进入更加微妙而关键的深水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