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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浓得像化不开的砚台残墨,沉甸甸地压下来,将整座皇宫都裹进了死寂的深渊。怡兰轩内,唯一的一盏青铜烛台燃着半截蜡烛,昏黄的烛火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忽明忽暗,将沈璃纤细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宫墙上,拉扯得扭曲而细长,如同一道孤寂而肃杀的鬼影。

她刚从那条隐秘的、连慕容翊或许都未必全然知晓的宫中密道返回。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靛蓝色锦袍的袖口,上面似乎还沾染着地下通道里特有的、潮湿的泥土气息——那是混合了经年累月的尘埃、朽木的霉味,以及一种深入石髓的阴冷,黏腻地附着在昂贵的衣料上,一时半刻难以散去。她抬手拢了拢领口,指尖不经意蹭到一点湿润,是从密道石壁上刮下来的,带着地底深处蚀骨的寒凉。这丝寒凉尚未从指尖褪去,她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一声声沉重而急促,几乎要撞破肋骨的禁锢,跳到嗓子眼。

这条密道,是沈家当年权倾朝野时,祖父沈渊无意间发现的秘辛。沈渊曾侍奉过三代君王,是先帝最为倚重的太傅,一次整理先帝遗留的浩瀚典籍时,于一卷残破不堪的前朝宫图夹层里,意外找到了记录这条密道的泛黄手札。手札上言,此乃前朝末代为应对兵祸、方便皇室成员秘密逃生所建,工程浩大却隐秘,随着前朝覆灭,这蜿蜒于地下的脉络便被彻底遗忘,湮没在时光里。沈渊暗中派人修缮,拓宽了关键通道,加固了脆弱石壁,还在几处重要节点设置了只有沈家核心人物才懂的暗记,本意是为在莫测的朝堂风云中,给家族留一条最后的退路。却万万没想到,三十年后,这竟成了沈家孤女沈璃,用以窥探这座吃人宫殿最深黑暗的唯一途径。

方才,在密道深处,紧邻西宫一处废弃偏殿的狭窄暗格里,她死死屏住呼吸,几乎将身体嵌入冰冷的石壁,听着隔壁密室里传来的、压低了却难掩疯狂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刺得她浑身血液冻结,却又在下一刻燃起滔天的怒火。

说话的是靖安侯萧珩!那个曾经权倾朝野、与倒台的丞相勾结甚深、更是亲手构陷沈家“通敌叛国”的罪魁祸首之一!当年沈家满门抄斩、血染刑场时,萧珩正是那监斩官!沈璃永远忘不了,他穿着那身刺眼的绯色官袍,居高临下地站在刑台上,脸上带着何等冷漠而残忍的笑意,看着她敬爱的父亲和兄长人头落地!后来丞相倒台,萧珩也被削去部分兵权,渐渐失了圣心,成了朝堂上边缘的影子,沈璃原以为他会就此沉寂,在恐惧中煎熬余生,却没想到,这困兽竟敢狗急跳墙,妄图发动宫变!

“陛下病体未愈,不过是强弩之末!乾清宫的守卫看着森严,实则内里空虚——李福全那老阉货只知谄媚讨好,调去护卫的半数都是没经历过血战的软蛋!西营那边,本侯已打通关节,只要信号一到,赵莽会亲率他的心腹死士前来接应!”萧珩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更夹杂着穷途末路的绝望,像是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嘶吼。

沈璃躲在绝对黑暗的暗格里,指尖死死抠着石壁上冰冷的凸起,指甲几乎要劈裂,嵌入石头中。她能清晰地想象出萧珩此刻的模样——定是双目赤红,面容因激动和酒精(她似乎能闻到一丝隐约的酒气)而扭曲,或许正紧紧攥着什么信物或酒杯,借以外强中干的姿态鼓舞着他那同样惶惑的党羽。

“侯爷,赵莽……当真可信吗?他毕竟是陛下登基后亲手提拔上来的校尉,万一他临阵倒戈,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一个声音响起,充满了怯懦与犹豫,听起来像是某个早已失势、只能依附萧珩的宗室子弟。

“可信?”萧珩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冷笑,那笑声在狭小的密室里回荡,格外瘆人,“他舅父被陛下寻了个由头削去藩王爵位,如今像个废物一样被圈禁在府里等死!赵莽早已心怀怨怼,只不过平日隐藏得深!本侯许了他天大的好处——事成之后,不仅保他舅父恢复爵位,更升他为禁军副统领,享不尽荣华富贵!他没有理由不反!”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阴狠毒辣:“记住,亥时三刻,以朱雀门方向升起的火光为号。届时,你带一队人,务必控制住东宫那个六岁的小皇子,要活的!他是我们手里最重要的筹码!本侯亲自带着死士直扑乾清宫!只要拿下慕容翊,要么拥立幼主,挟天子以令诸侯;要么……就鱼死网破,让这大靖的江山,陪我一同殉葬!”

“殉葬”两个字,萧珩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与绝望。暗格中的沈璃,只觉得一股能将灵魂冻僵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萧珩疯了!他不仅想夺权,更是要拖着整个皇宫、乃至整个朝廷一起下地狱!那个所谓的“东宫小皇子”,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六岁孩童,竟也要被当成棋子,卷入这血腥肮脏的阴谋漩涡!

一瞬间,无数念头如同狂暴的乱流,在沈璃脑中疯狂冲撞撕扯。

立刻去禀报慕容翊?不!绝对不行!她该如何解释这消息的来源?这条密道是沈家最后的保命符,是她在这深宫炼狱中唯一的、绝不能暴露的底牌。一旦暴露,不仅她自己会立刻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更可能牵连那些隐藏在暗处、至今仍在为沈家翻案而奔走努力的忠仆旧部。更何况,慕容翊本就对她疑心深重,宛若悬丝诊脉。若她此刻贸然跑去告发萧珩谋反,他信不信尚且两说,恐怕首先就会怀疑她与萧珩有所勾结,或是另有所图——毕竟,沈家与萧珩有血海深仇,她若主动揭发,反而显得刻意,更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撇清和嫁祸!

去找李福全?李福全是慕容翊的贴身心腹,看似忠心耿耿,可宫变在即,人心叵测,谁能保证这深宫老奴没有被萧珩用重利或把柄收买?万一李福全早已是萧珩的人,她这番自投罗网,岂不是打草惊蛇,逼得萧珩狗急跳墙,提前发动?届时,毫无准备的乾清宫,恐怕真会被萧珩一击即破!

去找禁军副统领周鹤鸣?周鹤鸣确是慕容翊一手提拔的亲信,手握部分禁军兵权,可他早年与萧珩曾在边军中共事,有过同袍之谊,虽然后来因政见不合而疏远,但谁敢保证这其中没有私下的往来和交易?在没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沈璃不敢拿所有人的性命去赌这份不确定性。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危机感,如同北地冰原上最酷寒的潮水,瞬间将沈璃彻底淹没。她无力地靠在冰冷刺骨的石壁上,能清晰地感受到石壁传来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却丝毫无法压制住心底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惊惶。宫变!这是泼天的大祸!一旦萧珩的疯狂阴谋得逞,慕容翊必死无疑——可他的命,只能由她来取!沈家的血海深仇,只能由她来报!更重要的是,若萧珩真的成功拥立那个六岁幼主,或者干脆掀翻慕容翊的统治,这刚刚稳定不久的大靖江山必将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烽烟再起,百姓流离,这绝非她所想看到的结局!

不!绝不能让萧珩得逞!

慕容翊的命,是她的!沈家的公道,要由她亲手讨回!这皇宫,这天下,还轮不到萧珩这种跳梁小丑来倾覆!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冰冷的战意,如同火山喷发般从沈璃心底最深处轰然升起,瞬间碾碎了所有的恐惧与慌乱。她猛地挺直脊背,眼神在绝对的黑暗中锐利得如同猎鹰,快速调整了一下几乎要凝滞的呼吸,然后凭借着对密道的熟悉,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返回怡兰轩。

回到轩内,她第一时间走到梳妆台的铜镜前。镜中的女子,脸色苍白如纸,唇瓣没有一丝血色,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悸,但那双瞳孔深处,却燃着两点不屈的、冰冷的火焰。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直接掬起铜盆里刺骨的冷水扑在脸上,那寒意激得她一个哆嗦,却也瞬间驱散了残存的慌乱,让头脑变得异常清醒冷静。时间紧迫!距离萧珩约定的亥时三刻,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她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既要阻止这场浩劫,又要完美地隐藏自己,绝不能引火烧身!

她需要借力!需要一把足够锋利、能名正言顺调动力量、以雷霆万钧之势粉碎萧珩阴谋,同时又能让她始终隐藏在幕后阴影中的刀!

这把刀,只能是慕容翊自己!只有皇帝的绝对权力和意志,才能碾压这场疯狂的叛乱。萧珩之所以敢铤而走险,无非是赌慕容翊病体支离、乾清宫守备空虚,可他低估了慕容翊——那个从尸山血海和兄弟阋墙中厮杀出来的帝王,其狠厉、果决与智谋,远非他这种沉迷权术的失势贵族所能揣度。

可她绝不能直接去告密。那么,就唯有设局,让慕容翊“自己”洞察这场迫在眉睫的阴谋!

一个极其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沈璃高速运转的脑海中迅速成型。心脏因紧张而跳得更快,几乎要撞破胸腔,手心渗出湿冷的细汗,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如同淬火的寒铁。这是一步险到极致的棋,落子无悔。走好了,能借慕容翊之手除掉萧珩这个血仇,同时将自己彻底摘出;走错了,不仅会立刻暴露自己,死无全尸,更可能提前引爆宫变,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但此刻,她已没有其他选择!

沈璃快步走到黑檀木书案前,铺开一张最普通不过的宣纸——并非内务府特供的洒金笺,而是她从掖庭带出来的、宫中低等宫女太监也能领用的粗纸,这种纸随处可见,无从查起。她研墨,提起一支最常见的狼毫笔,摒弃了自己惯用的娟秀簪花小楷,而是刻意模仿了一种潦草、慌乱,仿佛是在极度惊恐状态下仓促书写的笔触,甚至故意让饱蘸的墨汁滴落了几点在纸面边缘,营造出逼真的紧迫与慌乱感。

纸上的内容极其简短,没有任何称呼与落款,直指核心,字字惊心:

“萧珩勾结西营赵莽,亥时三刻,朱雀火起,欲行大逆。”

每一个字都写得极用力,笔画因“颤抖”而略显歪斜扭曲,却又清晰可辨,力透纸背。写完后,她将纸条置于烛火上方寸之处,小心地利用热量烘烤,加速墨迹干燥,却又不敢靠得太近以免留下焦痕。待墨迹干透,她仔细地将纸条反复折叠,最终折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方块,紧紧攥在手心。

下一步,便是要将这“证物”送出去。她走到院门口,目光扫过庭院,落在了那个被慕容翊亲自指派来、名为伺候实为监视的小太监小路子身上。小路子约莫十七八岁,面相老实沉稳,平日沉默寡言,只负责些洒扫传话的粗活,但沈璃心知肚明,这是慕容翊安插在她身边的耳目。

“小路子,”沈璃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又能让人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她蹙着眉,望向庭院角落那座嶙峋的太湖石假山,“本官方才在院门口透气,似乎瞥见一只通体漆黑野猫,叼着个纸团似的物件,从乾清宫那个方向窜过来,速度快得很,一溜烟就钻进了那边假山的石缝里。”

她伸手指着那处假山——那是怡兰轩原有之物,石缝深邃,杂草丛生,平日少有人留意。“本官这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不甚安稳。你去仔细瞧瞧,若真有什么可疑的物事,立刻悄悄取来给我,切记,万万不可惊动任何人,明白吗?”

她的话语含糊其辞,却又精准地抛出了“乾清宫方向”和“可疑物件”这两个最能触动皇帝眼线神经的关键词。她赌小路子身为耳目的职业警惕性——对于任何可能与乾清宫、与陛下安危挂钩的异常,他绝不敢掉以轻心。而且,一旦他发现这张纸条,基于其身份和职责,定会第一时间将其作为重大情报上报给李福全或直呈慕容翊,而不会首先怀疑到她的头上——毕竟,这纸条是“黑猫”叼来的,与她沈璃何干?

小路子果然眼神倏然一凝,原本低眉顺目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警惕,他立刻躬身应道:“是,奴才这就去仔细搜查,绝不让任何可疑之物污了怡兰轩的地界。”说完,他脚步匆匆走向假山,甚至从墙角抄起一根用来清理蛛网的细长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开石缝间茂密的杂草和落叶。

沈璃站在原地,目光看似随意地望着远处宫墙的飞檐,实则眼角的余光紧紧锁定着小路子的每一个动作。她能看见小路子在假山周围一寸寸地仔细搜寻,木棍在石缝间轻轻拨动,动作谨慎而专注。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小路子的动作猛地一顿,随即弯腰,从一道深邃的石缝里捡起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纸团——正是沈璃事先藏好的那个!

小路子背对着沈璃,迅速展开纸条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猛地一颤,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捏着纸条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猛然回头,看向沈璃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茫然无措。沈璃立刻对他投去一个安抚且暗示保持镇定的眼神,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折返回殿内,留下小路子一人僵在原地。

她知道,火候已到。以小路子的身份和此刻的惊惧,他绝无可能隐瞒不报或自行处理。果然,没过多久,院外便传来一阵极力压抑却依旧难掩急促的脚步声,小路子像是被鬼撵着一般,飞快地离开了怡兰轩,方向直指乾清宫。

沈璃回到书房,在窗边的绣墩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医书摊在膝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全部的感官都调动起来,双耳高度警觉地捕捉着外面世界最细微的声响——远处宫道上巡逻侍卫规律却沉重的脚步声、更夫敲梆子的悠长回音、夜风吹过竹林发出的呜咽、甚至还有野猫掠过屋瓦的轻微响动……一切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分析解读。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般漫长难耐。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从乾清宫方向隐约传来一阵短暂却异常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轻而密集,像是训练有素的人在快速传递着某种指令,旋即又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紧接着,整个皇宫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寂静,静得诡异,静得可怕,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那片刻的死寂。

这种反常到极致的平静,反而让沈璃高悬的心落下了一半——消息送到了!慕容翊信了!并且,以他那多疑果决的性格,必然已经开始暗中调兵遣将,布下天罗地网!那位帝王,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果然,又煎熬了约半个时辰,院门口传来了李福全那独特而熟悉的、略带急促的脚步声。沈璃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到门口,只见李福全身着深蓝色总管太监服制,脸上堆着惯常的、甚至比往日更殷勤几分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紧张与焦灼。

“沈尚宫,”李福全微微气喘地躬身行礼,语气热络得有些过分,“陛下方才服了太医署新进的安神汤药,精神头稍稍好了些,忽然觉着今日御药房呈上的那味‘凝神香’,气息与往日似乎有些许不同,陛下闻着不甚习惯,龙心微蹙,特命咱家来请您,即刻带着香谱和今日的入库记档,往乾清宫回话呢。”

沈璃的心中猛地一凛!来了!慕容翊的反应果然快得惊人!他用了这样一个合情合理、不会引起任何外人怀疑的借口召她前去——关心熏香这等微末小事,符合他病中烦苛的形象。实则,是要将她置于他的绝对掌控之下。是保护?宫变在即,她这个“救驾功臣”留在怡兰轩确实可能成为目标;还是控制?在风暴来临前,将这个身份特殊、可能知情甚至可能与事件有某种未知关联的“功臣”,牢牢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防止她再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

沈璃面上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波澜,立刻躬身应道:“是,臣妾遵旨。请李总管稍候片刻,容臣妾取来簿册。”

她转身回房,从书架显眼处取下御药房的香谱(一本用蓝色细布包裹的线装册子,详细记载各种宫廷熏香的配方与效用)和今日的入库记档(一本薄薄的册子,登记着每日送入御药房的各类药材及香料),将它们置于一个紫檀木托盘内,又对镜整理了一下鬓发衣饰,确保毫无错漏之处,这才跟着李福全走出了怡兰轩。

一路行去,宫道似乎与往常每一个沉寂的夜晚并无不同——青石板路面被宫灯昏黄的光晕笼罩,泛着冷清的光泽;巡逻而过的侍卫队人数似乎比平日还稀疏了些,铠甲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偶有几个端着托盘的宫女低头匆匆走过,裙裾窸窣,面带倦容。但沈璃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却捕捉到,四周的黑暗里,投来的无形目光比平时多了何止数倍!那些宫墙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庭园葱郁的林木之后、甚至屋檐的暗角,仿佛蛰伏着无数蓄势待发的猛兽,呼吸轻微却一致,只待一声令下,便会暴起扑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连拂过脸颊的夜风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和刺骨的寒意。

沈璃微垂着眼睑,亦步亦趋地跟在李福全身后,脚步稳得没有一丝错乱,只有紧握着托盘边缘、微微泛白的指节,泄露了心底的惊涛骇浪。

乾清宫巍峨的宫门终于出现在眼前。守在门前的侍卫换上了一水儿的玄黑铁甲,面色冷峻如铁,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李福全和沈璃时,带着审视与戒备,确认无误后,才沉默地侧身让开通路。

踏入东暖阁,一股浓郁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主要是人参、当归、黄芪等名贵滋补药材熬煮后残留的甘苦味,混合着慕容翊日常汤药特有的清冽苦涩,还有一种试图掩盖这一切的、品质上乘的凝神香的气息。暖阁中央的紫铜螭龙熏炉正袅袅吐出青烟,正是沈璃今日呈送的那款香,气味清雅宁神,却丝毫压不住弥漫在空气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所带来的紧张感。

慕容翊半倚在铺着明黄色龙纹锦被的龙榻上,锦被上用金线绣出的张牙舞爪的龙形在烛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唇瓣干燥缺乏血色,一副久病虚弱的模样,手中随意握着一卷《资治通鉴》,目光落在书页上,却涣散没有焦点,显然心不在焉。

但沈璃只一眼便看出,那看似放松慵懒的姿态下,身体每一寸肌肉都紧绷如拉满的弓——放在书页上的手指微微弯曲,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握着书卷的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书脊捏碎;尤其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没有丝毫读书应有的沉静,反而凝结着冰封万里的杀意和一种绝对掌控一切的冷静,仿佛一头假寐的猛虎,正等待着猎物自己踏入陷阱。

“奴婢参见陛下。”沈璃依宫规上前,盈盈跪拜,膝盖落在柔软厚实的波斯进贡地毯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地底渗出的寒气。

“起来吧。”慕容翊的声音依旧带着病中的沙哑与微弱,却奇异地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威严。他并未抬头,只随意抬了抬手,对侍立一旁的李福全吩咐道:“李福全,带你的人,都退下。于殿外候着。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暖阁十步之内。有擅闯者……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冰冷杀意。

“奴才遵旨!”李福全脸色一肃,躬身领命,旋即对殿内所有侍立的宫女太监使了个凌厉的眼色,众人如蒙大赦又噤若寒蝉,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厚重的殿门被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偌大的东暖阁,顷刻间只剩下慕容翊与沈璃两人。烛火在灯罩中安静燃烧,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脆响,反而更衬得这方空间死寂得令人心慌。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慕容翊并未去看沈璃带来的香谱和记档,甚至对那所谓“气味不同”的凝神香只字未提。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终于抬起,如实质般落在沈璃身上。那目光深沉、锐利,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审视和一丝难以捉摸的探究,仿佛要将她从皮到骨、从血肉到灵魂都彻底剖析清楚。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终于,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像冰冷的珠子砸落在玉盘上:“沈璃,你告诉朕,今夜,朕这乾清宫,会不会很……热闹?”

沈璃的心脏骤然紧缩!他果然知道了!而且,他在用这种方式试探她!他怀疑那张纸条与她有关!否则,他不会用这种近乎直白的、意有所指的方式发问!冰冷的汗珠瞬间从后背沁出,浸湿了内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

她立刻垂下眼睫,完美地掩饰住眼底所有情绪,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一丝被天威震慑的惊愕,声音带着细微的、恰到好处的颤抖:“陛下……何出此言?今夜宫中并无筵宴庆典,各宫主子皆应已安歇,陛下您又圣体欠安,需静心休养,理应……万籁俱寂才是。”

她的手指在宽大的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维持面部表情的镇定与无辜。她在赌,赌慕容翊手中没有确凿证据,赌他会相信她这番无可挑剔的“不知情”。

慕容翊盯着她,那目光仿佛要将她钉在原地。片刻后,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低哑,干涩,毫无暖意,反而像冬日里刮过荒原的寒风,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冷。“是啊,理应万籁俱寂。”他重复着她的话,语调平缓,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可这九重宫阙之下,最不缺的,就是不甘寂寞、痴心妄想的魑魅魍魉。总有些蝼蚁,妄图撼动参天大树,想着一步登天,甚至……掀翻这乾坤。”

他的目光从沈璃身上移开,转向那扇紧闭的、对着朱雀门方向的雕花长窗,眼神变得幽深而冰冷,语气淡漠得仿佛在谈论天气,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既然他们想玩火,那朕……便成全他们。朕倒要看看,最后究竟是谁,被自己点燃的这把邪火,烧得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话音未落——

“轰!!!”

一声沉闷如惊雷般的巨响,猛地从远方传来!甚至连暖阁的地面都随之轻微震动!紧接着,朱雀门方向,滔天的火光猛地炸开,赤红的烈焰如同狰狞的巨兽,瞬间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不祥的血红色!耀眼的红芒甚至透过窗纸,在暖阁的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紧随而来的,是一阵隐约可闻的、却激烈无比的金铁交鸣之声、士兵冲锋的呐喊、垂死者的惨嚎……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显得模糊却充满了血腥的张力。然而,这混乱的声响并未持续多久,仿佛只有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大的手掌猛地扼住咽喉,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先前死寂十倍、百倍的绝对寂静!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是一场来得突然、去得迅速的噩梦幻影。

沈璃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呼吸瞬间停滞!开始了!萧珩果然按计划发动了!可这结束得……太快了!快得不可思议!除非……慕容翊早已张网已待!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慕容翊。只见慕容翊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仿佛远处那冲天的火光和短暂的血腥厮杀,不过是戏台上无关紧要的一幕。他的侧脸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冷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唯有他那只随意搭在锦被上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的骇人青白色,泄露了这具看似平静的躯壳下,隐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流与绝对的掌控力。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高度紧张中缓慢流淌。暖阁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两人似乎被无限放大的、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殿外传来了李福全那特有的、带着明显颤抖却又强行压抑着激动的声音,那声音比平时尖利了许多:“陛下!陛下!天大的喜讯!乱臣贼子萧珩、叛将赵莽及其一众党羽,已被禁军一举擒获!逆党三百余人,负隅顽抗者已当场格杀!其余皆已束手就擒!宫闱已定!陛下神机妙算,洪福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

成了!

沈璃在心中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这才惊觉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那悬于头顶、利及咽喉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全靠强大的意志力才勉强维持住姿态。

慕容翊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沈璃身上。那目光比之前更加深沉难测,探究的意味浓得几乎化不开,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了然的审视,仿佛已经透过层层迷雾,窥见了部分真相。

他淡淡开口,语调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看来,朕的运道,还算不错。沈尚宫,你以为呢?”

沈璃压下依旧狂跳的心绪,深深地屈膝福礼,声音恭敬而平稳,带着劫后余生应有的庆幸:“陛下乃真龙天子,受命于天,自有皇天护佑,宵小之辈的奸邪阴谋,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此乃陛下圣威所致,天命所归,绝非侥幸二字可以概括。”

“皇天护佑?”慕容翊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莫名,带着一丝极淡的嘲讽,又似有深意,“或许吧。不过,朕纵横半生,更相信另一句话——事在人为。”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一切伪装,直刺人心最隐秘的角落:“沈尚宫,你说,那只替朕‘通风报信’、立下大功的‘黑猫’……究竟会是谁呢?”

沈璃的头皮猛地炸开,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果然怀疑了!而且几乎是挑明了说!“黑猫”二字,无疑是在直指那张纸条的来历,他在明确地告诉她,他知道这背后有人操纵,而那个人,极有可能近在眼前!

沈璃强迫自己抬起眼,勇敢地迎上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努力让自已的眼神看起来清澈见底,充满了纯粹的困惑与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声音甚至带上了一点无辜的意味:“陛下……奴婢愚钝,实在不明白陛下的深意。什么黑猫?莫非……竟是宫里的猫儿灵性,误打误撞立下了救驾大功?若果真如此,那这猫儿,真真是我大靖的祥瑞了。”

她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懵然不知、只将一切归功于天意和巧合的局外人,将所有的疑点轻巧地推给一只莫须有的“黑猫”,既不承认与自己有关,也不否认这“祥瑞”的存在,态度模糊而自然。

慕容翊盯着她,那目光仿佛凝固了。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暖阁内的空气沉重得几乎能压垮人的脊梁。沈璃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几乎要断裂。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慕容翊终于缓缓收回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疲惫,他摆了摆手,语气淡漠:“罢了。朕乏了,这些没影子的事,不提也罢。”

他顿了顿,声音不容置疑:“今夜宫中动荡,虽乱臣已伏诛,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或趁机作乱之徒。你今晚就留在乾清宫偏殿,哪里也不许去。待明日局势彻底明朗,再回你的怡兰轩。”

这是……软禁?还是保护?沈璃已然无法分辨。但她清楚地知道,慕容翊没有当场戳穿她,没有继续逼问,这已是眼下最好的结果。至少,暂时安全了。

“是,奴婢遵旨。”沈璃恭顺地垂下头。

她跟着李福全退出暖阁,走向乾清宫一侧的偏殿。偏殿陈设简单却洁净,一床一桌一椅,墙角燃着一盏孤灯,光线昏暗。李福全将她送至殿门口,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意味深长的笑容:“沈尚宫,陛下这也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今夜就请在此安心歇息,咱家会派人送来晚膳和热水,若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门外的小太监便是。”

说完,李福全躬身退后,轻轻关上了殿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被从外面合拢。

沈璃背靠着冰凉厚重的殿门,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虚脱,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闭上眼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今夜发生的一切——萧珩疯狂的叫嚣,慕容翊冰冷的平静,那冲天的火光,短暂的厮杀,以及最后那句关于“黑猫”的、直抵灵魂的试探……

一场足以颠覆王朝的惊天宫变,就在慕容翊的绝对掌控和她的暗中推动下,以这样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碾为齑粉。萧珩完了,他的党羽也完了,这个双手沾满沈家鲜血的仇人之一,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

血仇得报一部分,照理该有快意,可沈璃的心中,却只有一片冰冷的后怕和更深的寒意。慕容翊此人,心思之缜密,反应之迅捷,手段之狠辣,心性之沉稳,都可怕到了极点。他明明对她疑心重重,甚至可能已窥破部分真相,却能隐而不发,选择将她放在身边继续观察,这种克制和耐心,比直接的暴怒更令人心悸。

他知道她藏着秘密,知道她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只是还没有拿到最终的证据,或者,还在权衡……留她在乾清宫,既是将可能知情、也可能面临危险的她置于绝对控制之下,防止节外生枝;更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和持续的试探——他在明确地告诉她,她的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之下,休想妄动。

前朝的逆党刚被雷霆镇压,后宫的暗流却从未停歇。皇后审视的目光,其他妃嫔嫉妒的敌意,还有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不知属于何方的势力,依旧环伺在侧。而慕容翊那深不见底的疑心,则成了悬在她头顶最锋利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便会骤然落下。

沈璃抱紧双臂,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骨的寒冷包裹了她。她清楚地知道,从今夜起,她脚下的路将变得更加崎岖险恶,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每一次呼吸都需计算考量。

但,她的眼神,却在这片冰冷的、几乎令人绝望的寒意中,一点点重新变得锐利、坚定。她缓缓从贴身的袖袋中,摸出那枚时刻携带的、触手生温的玉佩,玉佩上那个古朴的“沈”字,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微痛的、却也是唯一的慰藉和力量。

慕容翊,你怀疑我,监视我,试探我,想要将我看透,掌控于我。

你永远不会知道,那只为你衔来救命符的“黑猫”,就伏在你的阶下。

你更永远不会知道,我心中燃烧的那簇复仇之火,历经家破人亡、尝尽世间冷暖,早已淬炼得何等炽热,何等顽固。

这场始于阴谋、遍布荆棘的博弈,不过才刚刚揭幕。

只要能为沈家昭雪沉冤,让正义得彰,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是无间地狱,我沈璃,也绝不会后退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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