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纸上凝结的冰花，在帅帐内投下斑驳陆离的、带着寒意的光斑。炭火早已熄灭，残存的余温被彻夜的寒气吞噬殆尽，帐内冷得如同冰窖。空气中弥漫着浓重不散的药味，混合着一种伤病之人特有的、微弱的衰败气息。
谢凛靠在榻上，后背垫着厚厚的软枕，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僵硬。一夜未眠，强撑着处理军务和抵御体内诅咒的反噬，几乎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元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心脉处那盘踞的阴寒之气如同活物，随着他的情绪波动而蠢蠢欲动。
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榻边那张椅子里蜷缩的身影。
云昭歪靠在椅背上，身上裹着他强行给她披上的、还带着他体温的玄色大氅，睡得并不安稳。刺眼的白发凌乱地散落在额前和颊边，衬得她脸色愈发透明，如同一碰即碎的薄冰。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长睫不时轻颤，仿佛正被困在某个无法醒来的噩梦里。她的呼吸轻浅而急促，偶尔会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轻咳，瘦削的肩膀随之轻轻颤抖。
谢凛的心，随着她每一次细微的颤抖而收紧。他看着她为救他而生的华发，看着她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青黑，看着她连睡梦中都无法舒展的倦容，一股尖锐的刺痛混合着滔天的怒意和无力感，反复冲刷着他本就脆弱的心脉。是他，将她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运转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内力。丹田处立刻传来针扎般的剧痛和巨大的空虚感，但他强忍着，将那丝微弱如游丝的气息，顺着两人紧握的手，极其谨慎地渡了过去。他不敢用力，生怕自己体内那混杂着诅咒的阴寒内力会伤到她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他只想用这微不足道的暖意，驱散她周身的冰冷，哪怕只能让她在梦中稍微好受一点点。
内力渡入的瞬间，云昭无意识地嘤咛一声，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往大氅里缩了缩，蹙起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瞬。
这细微的变化，让谢凛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他屏住呼吸，继续维持着那微弱的内力输送，尽管这对他自己来说是极大的负担，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帐外传来士兵换岗时低沉的号令声和远处隐约的操练声，提醒着这座边城并未因主帅的重伤而停止运转。但这一切喧嚣，都被厚重的帐帘隔绝，帐内只有两人交织的、微弱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云昭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初醒的迷茫在她清澈的眸中只停留了一瞬，便迅速被警觉和清醒取代。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手正被谢凛紧紧握着，而他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时，苍白的脸颊上瞬间浮起一抹极淡的红晕，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别动。”谢凛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握着她手的力道稍稍收紧，却小心地避开了她手腕上被绳索勒出的淤痕，“冷。”
云昭的动作顿住，抬眼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目光复杂难言，有关切，有痛楚，有深不见底的愧疚，还有一种她看不分明、却让她心悸的沉重情感。她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挣扎，任由他握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确实驱散了她指尖的冰凉。
“你……一夜没睡？”她注意到他眼底的血丝和更加憔悴的脸色，声音里带着担忧。
“无妨。”谢凛简短地回答，目光扫过她依旧苍白的脸，“感觉如何？”
“好多了。”云昭勉强笑了笑，不想让他担心。她尝试运转了一下内力，心口那冰冷的滞涩感依旧存在，但似乎不像昨夜那般尖锐躁动，反而有种被某种力量温和压制后的平静。是谢凛渡给她的内力起了作用？她心中微动，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周显刻意压低的声音：“王爷，云姑娘，早膳和汤药备好了。”
“进来。”谢凛沉声道。
周显端着托盘轻手轻脚地进来，将清粥小菜和两碗浓黑的汤药放在榻边矮几上。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两人紧握的手和云昭身上那件属于谢凛的大氅，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恭敬地垂首道：“王爷，云姑娘，请慢用。军务一切如常，末将已加派斥候监视北狄动向。”
“有劳周将军。”谢凛点了点头。
周显退下后，帐内再次剩下两人。谢凛松开云昭的手，示意她用膳。云昭确实饿了，端起粥碗小口吃起来。粥熬得软烂，带着淡淡的米香，温暖的食物下肚，让她冰冷的四肢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谢凛却没有动筷，只是端起属于自己的那碗汤药，眉头微蹙，仰头一饮而尽。浓黑的药汁极其苦涩，他喉结滚动，硬生生咽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喝的是清水一般。
云昭看着他喝药的样子，心中酸涩。她知道，那药是为了压制他体内的诅咒和伤势，定然比她喝的还要苦上数倍。
两人沉默地用完了简单的早膳。放下碗筷，一种微妙的寂静在空气中蔓延。经过昨夜的生死相依和清晨这片刻的宁静，某种无形的东西似乎在两人之间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愧疚与报恩，也不是过往的试探与疏离，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在绝境中滋生出的依赖与疼惜。
谢凛的目光再次落在云昭的白发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这头发……我会想办法。”
云昭怔了一下，抬手拂过耳畔的雪色发丝，摇了摇头，语气平静：“不必在意。皮相而已。”对她而言，只要能换他一线生机，莫说青丝成雪，便是剜心剔骨，她也无悔。
谢凛深深地看着她，没有再说话。但他眼中翻涌的暗潮，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阳光渐渐明亮，驱散了些许寒意。谢凛重新闭上眼，凝神调息，试图尽快恢复力量。云昭则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心中思绪纷杂。前路依旧迷雾重重，诅咒未解，危机四伏，但至少此刻，他们还能并肩而坐，还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这偷来的片刻安宁，如同严冬里偶然透出云层的一缕阳光，虽然微弱，却足以让人心生眷恋，并为之奋不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