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十月,本该是蟹肥菊黄的好时节,海宁州的空气里却绷着一触即发的紧张,仿佛暴雨前的闷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靖王一系的反扑已近乎明目张胆,码头上“意外”频发的漕船、盐商宅邸深夜飞入的恐吓信、乃至市井间针对钦差团队的流言蜚语,都透着刀光剑影,几乎摆上了台面。
知府钱有亮虽未低头,却以“沉疴难起”为由紧闭府门,多日不坐堂。
知府衙门的威权,如同他案头那方久未使用的官印,蒙上了一层阴影。
盐商首富沈万川在连番打压下,态度再度变得模棱两可,称病谢客。
一些本已被苏砚、陈明远说动,眼见曙光的小盐商,在这股逆流下,也重新缩回了观望的壳里,生怕站错了队,便是万劫不复。
钦差行辕内,苏砚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渐黄的梧桐,神色却未见丝毫失措。
他心知肚明,此乃决战前必然的反复与窒息。靖王越是疯狂不择手段,越显其外强中干,底牌将尽。
“是时候了。”他转过身,对身旁侍立的苏墨白与静静擦拭长剑的苏凌霜说道,目光平静,却蕴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能用的阴私招数已尽,黔驴技穷。现在,该我们翻开底牌,一锤定音了。”
他所谓的底牌,并非千军万马,而是两份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文书——一是太子周显通过绝密渠道送来的“密旨”,二是远在云州前线的宰相周龙杰亲笔书写、加盖相印的私函。
这两样东西,代表着大义名分与盘根错节的旧日恩情,是能撬动江南僵局的杠杆。苏砚早已暗中命能工巧匠将其复刻多份,以备今日之需。
这一日,海宁州最繁华的望江楼被悄然包下。
收到由钦差行辕发出的泥金请柬的,不仅有陈明远、沈万川等盐商巨头,漕帮的几位实权当家,还有州中诸多有头有脸的士绅名流。
请柬上措辞严谨,写的是“共商漕运盐政,以利国计民生”。
风声毫无意外地传到靖王耳中。
靖王闻言,将手中把玩的玉核桃捏得咯咯作响,冷笑:“垂死挣扎!虚张声势!本王倒要看他一个书生,能玩出什么花样!让我们的人也去,搅乱这场局,看他苏砚如何收场!”
巳时正,望江楼内,已是高朋满座,却无半分宴饮的欢愉。
气氛微妙而压抑,各方势力泾渭分明,彼此交换着审视的眼神,最终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都聚焦于主位之上那位青衫沉稳的钦差。
苏砚并无过多寒暄,举杯示意后便直切要害。
他声音清朗,条分缕析,痛陈近年来盐政之弊,从强征“护盐费”到官商勾结、盘剥灶户与百姓,字字恳切,掷地有声,说得席间许多深知其弊的盐商暗自点头。
继而,他话锋陡转,朗声道:“然,太子殿下仁德,体恤民艰,亦深知诸位经营不易,常受掣肘乃至胁迫。故特遣本官前来,非为究过往之责,实为厘清积弊,与诸位贤达共谋良策,以求利国、惠民、亦便商!”
言罢,他自袖中取出一卷黄绢,当众宣示。
这正是太子密旨,旨意明确要革除积弊,保障守法盐商之权益,鼓励公平贸易,并严正申明:凡胆敢破坏盐政、截断朝廷北伐饷源者,无论何等身份背景,概以叛国论处,严惩不贷!
太子的名分与大义,如同阴霾中透下的第一缕阳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让不少心中忐忑的盐商稍稍安定。
紧接着,苏砚又请出周龙杰的手书。
他并未全文宣读,只将那信封上殷红清晰的宰相印信示于众人,声沉语重:“此乃周相于云州前线,与吐蕃丞相禄东赞周旋之际,于军务倥偬中亲笔写给江南故旧的私函!周相心系江南桑梓,更念及曾受其提携的诸位门生故旧!他在信中痛心疾首,试问诸位:可还记得朝廷恩典?可还记得为臣为民之本分?岂忍见江南百年繁华,毁于某些人的一己私欲?!”
周龙杰的巍巍威望与往日旧情,宛如一记重锤,狠狠敲打在那些曾受其恩惠或仰其鼻息的人心上。
钱有亮虽未亲至,其混在席间的心腹闻言已是面色变幻,低头不语。
而年过花甲的陈明远,更是想起当年受周相赏识提拔的往事,一时老泪纵横,霍然起身,向着北方拱手表态,声音哽咽却坚定:“陈某深受恩师厚德,皇恩浩荡,从未敢忘!今日愿以残躯,追随苏大人,整顿盐政,清除积弊,以报朝廷,以谢恩师!”
有了吴越府总督陈明远表态,一些早被苏砚暗中争取的中小盐商与漕帮头领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起身附议,场面顿时为之一变。
沈万川等人脸色难看至极,如坐针毡。
靖王派来搅局的几个豪横之人互使眼色,欲起身喧哗质疑,却被苏墨白一个眼神示意,张猛、秦虎等精锐护卫以及早已安排好的漕帮弟子立刻上前,无声地形成威压之势,将那点骚动死死按了下去。
苏砚趁势而上,不再给对手喘息之机,宣布了太子殿下关于盐政改革的数条初步设想(实为与周显早已商定之策),包括降低合法盐引成本、规范运输流程、严惩私盐、设立公正稽查等,条条切中当下利害,给了守法商人实实在在的希望和利益盼头。
最后,苏砚图穷匕见,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全场,尤其在面如死灰的靖王党人脸上停留片刻,冷声道:“至于那些至今仍执迷不悟,企图依附逆势,阳奉阴违,继续破坏盐政、断绝朝廷命脉者……休怪本官言之不预!太子密旨在此!周相亲笔在此!冯异将军的京吾卫,秦岳统领的禁军精锐,亦已奉令严阵以待!谁敢再妄动,便是叛国逆贼,罪及九族,绝不姑息!”
此言如雷霆震击,带着凛冽的杀意,瞬间席卷整个望江楼。
满场皆寂,落针可闻,唯有窗外的江涛声隐隐传来。
望江楼之会,如同一场精心策划的风暴,顷刻间席卷了整个海宁州乃至江南。
苏砚借太子大义之名、周相旧情之网、切实利商之策以及隐含的武力威慑,成功地将大多数犹疑的中间派争取过来,原本看似铁板一块的靖王势力,被彻底孤立。
筹集八百万军饷路上最大的障碍——盐政的混乱与人心的背离,终被苏砚以超凡的智谋与魄力一举荡平。
消息传至靖王别院,靖王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将案上那柄心爱的翡翠玉如意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却也明白,在明面的规则之下,在海宁这片棋局上,他已暂时失去了掌控力。
江南的坚冰,被苏砚这把一往无前的利刃,悍然劈开了一道裂口。
阳光随之涌入。接下来的斗争,必将转入更幽深、更凶险的暗处,但毋庸置疑,主动权,已悄然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