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正月初六,紫禁城。
天空依旧是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凛冽的寒风掠过重重宫墙,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这庞大帝国沉闷的叹息。
陈天跟在礼部主事王仁和一名小太监身后,行走在空旷的广场和漫长的宫道上。
脚下的青石板冰冷坚硬,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将那方本就阴沉的天空切割成一道狭长的缝隙。
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比面对千军万马、狰狞妖魔时,更让人感到束缚和窒息。
这便是皇权,是这方世界权力的顶峰。
陈天体内,满级《胎膜易形大法》悄然运转,将昨夜刚刚突破、更为精纯凝实的磐石真气完美内敛,周身气息平和,甚至带着几分边军将领初入宫禁应有的、恰到好处的拘谨与肃穆。
他的面容也做了极其细微的调整,少了几分沙场淬炼出的过于锋锐的棱角,多了些许符合他“靖安伯”身份的沉稳,唯有那双眼睛,深处依旧是一片古井无波的冷静。
他仔细感知着周围,明处是带刀侍卫肃立的身影,暗处……至少有超过二十道或强或弱的气息,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冰冷地注视着每一个踏入这片区域的人。
“靖安伯,请在此稍候,杂家进去通禀。”
引路的小太监在文华殿外停下脚步,尖细的嗓音带着宫人特有的刻板。
陈天微微颔首,肃立廊下。
王仁在一旁低声道:“伯爷,陛下召对,乃殊恩。待会儿面圣,当谨言慎行,据实回奏即可。”
这话听起来是提醒,实则带着撇清关系的意味,生怕陈天言行不当牵连到他。
陈天没有看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帝国最高决策场所之一的殿门,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很多人而言,或许是毕生最难熬的片刻。
殿门开启,小太监出来,躬身道:“靖安伯,陛下宣召。”
陈天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缆褶皱的伯级朝服,迈步踏入殿中。
殿内光线略显昏暗,仅靠几扇高窗和宫灯照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一种……陈旧纸张与压抑混合的气息。
他依着礼制,趋步上前,于御阶之下跪拜,声音沉稳洪亮:“臣,山海关参将,靖安伯陈天,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一个略显疲惫,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谢陛下。”
陈天起身,垂首而立,目光规矩地落在身前数步的地面上。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见到这位后世毁誉参半的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
借着起身的瞬间,他飞快地抬眼一瞥。
御座上的皇帝,比他想象中要年轻,但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忧色和深深的疲惫。
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抿,显出一种近乎苛刻的严肃。
他穿着常服,而非朝服,似乎刚刚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奏章。
这就是大明的皇帝,一个十七岁登基,试图挽狂澜于既倒,却最终走向煤山的悲剧人物。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我大明的靖安伯,是何等的少年英雄。”崇祯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
陈天依言抬头,目光平静,不卑不亢。
崇祯仔细打量着阶下的年轻将领。
身姿挺拔,面容刚毅,眼神清澈而坚定,并无寻常武将面圣时的惶恐,也无文臣那种迂腐或谄媚。
更难得的是,如此年轻,身上却隐隐有种历经血火沉淀下来的沉稳气度。
“嗯!”
崇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拿起御案上的一份奏章,“陈天,你于山海关屡立战功,阵斩魔酋,力保关隘不失,朱梅在奏报中对你也多有褒奖。说说看,边关形势,如今究竟如何?那些妖魔,还有关外的建虏,真实情况怎样?”
来了!
陈天心念电转,知道这是关键。
是如王仁所暗示的“据实回奏”但粉饰太平,还是……说出他亲眼所见的真相?
瞬间的权衡,他想到了岳山的战死,想到了城头血战的同袍,想到了关外被焚毁的村庄和流离的百姓,也想到了朝中那些魑魅魍魉的伎俩。
韬光养晦,不等于同流合污,更不等于放弃原则。
他需要让这位深居宫中的皇帝,听到一些真实的声音。
“回陛下!”
陈天声音清晰,语速平稳,“山海关经去岁秋冬连场大战,虽最终守住,但关墙损毁严重,将士伤亡逾半,元气大伤。目前所恃者,乃陛下天威及将士用命之余勇。”
他顿了顿,见崇祯眉头微蹙,但并未打断,便继续道:“妖魔之患,非比寻常。其种类繁多,习性各异,低阶者虽只凭本能凶悍,但高阶魔物已初具智慧,甚至……似受某种力量引导驱使,攻势愈发有组织。去岁末之大魔潮,其规模与协调性,远超以往。臣怀疑,其后或有黑手。”
“哦?”
崇祯身体微微前倾,“何种黑手?”
“臣缴获部分异常魔物残骸,其体内蕴含非自然催化之能量,线索隐隐指向关外。”陈天没有直接说后金萨满,但意思已经点到。
崇祯目光一凝,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了敲:“接着说。”
“至于建虏,”陈天话锋一转,“其军制严明,士卒悍勇,且军中不乏武者,战力强悍。去岁入塞,其劫掠人口物资,实力恐更胜往昔。且其与魔患,时间上屡有巧合,臣虽无确凿证据,但不得不防其或有勾结,或至少是趁火打劫。”
他将边关的严峻形势,不加太多修饰地陈述出来,没有夸大,也没有回避。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崇祯手指敲击桌面的轻微声响,以及宫灯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伺候在旁的王承恩等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良久,崇祯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依你之见,当如何应对?”
陈天知道,真正的考验到了。
他斟酌着词句,既要切中时弊,又不能过于惊世骇俗,触动太多人的利益。
“陛下,臣以为,首在强军。”
陈天沉声道,“边军将士不乏忠勇,然器械陈旧,粮饷时有拖欠,士气易堕。当务之急,需保障边饷按时足额发放,更新军械,尤其是针对妖魔特性,研制破甲、破魔之专属兵器。”
“其次,需整饬军制。剔除老弱,编练新军,明确赏罚,提升将士待遇。可效仿古之‘府兵’或‘卫所’精要,于边关险要处,行‘军屯’与‘战兵’分离之策,使屯田者足食,战兵者专精,如此或可缓解粮饷压力,亦能保证兵源。”
他说的“军屯”是他已经在山海关小范围试验的,而“战兵”则是他理想中的职业化军队雏形。
“然后,”陈天抬头,目光坦然看向崇祯,“吏治关乎边防命脉。军中贪墨克扣,官吏中饱私囊,乃至虚报战功、倾轧良将之事,绝非个案。此风不刹,纵有良策,亦难施行。臣恳请陛下,派刚正大臣,严查边关吏治,尤以粮饷、军功二事为重!”
这番话,已经隐隐触及了朝中某些势力的痛处,甚至可能包括了那位刚刚敲打过他的那位王德化公公。
崇祯的脸色变幻不定。
陈天的话,像一把刀子,剖开了边关乃至朝廷肌体上的脓疮。
有些情况,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被文官集团的各种奏报和相互推诿所遮蔽,或是因为国库空虚、党争激烈而无力改变。
如今,由一个刚刚立下大功、看似与朝中各派无甚瓜葛的边将亲口说出,其冲击力截然不同。
他欣赏陈天的直言敢谏,欣赏其锐气和对军务的见解。
这比他每日面对的那些只会空谈道德、互相攻讦,或是一味哭穷诉苦的朝臣,要实在得多。
但……这也太锐利了。
如此年轻,便已封伯,若再授予重权,持如此激烈之论,是否会成为另一个难以掌控的骄兵悍将?是否会打破朝中本就脆弱的平衡?
崇祯内心充满了矛盾,他渴望听到真话,渴望能有得力干臣为他扫除积弊,但又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
“卿之所言,朕已知之。”
崇祯最终没有对陈天的具体建议做出评价,而是转移了话题,“你于练兵一道,似有心得?朱梅奏报中,言你麾下士卒,颇为精锐。”
陈天心中微沉,知道皇帝避重就轻了。但他面上不动声色:“陛下谬赞。臣只是以为,兵不在多而在精。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严苛操练,公正赏罚,与士卒同甘共苦,此乃强兵之本。”
“与士卒同甘共苦……”
崇祯重复了一句,目光有些悠远,似乎想起了什么,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又问了几个关于具体战术、妖魔弱点的问题,陈天一一作答,言辞简练,切中要害,展现出了极其扎实的军事素养和实战经验。
崇祯越听,眼中的欣赏之色越浓,但那份疑虑,也始终未曾完全消散。
时间在问答中流逝。
终于,崇祯似乎有些倦了,摆了摆手:“卿之才具,朕已见识。不愧是朱梅看重之人。边关艰苦,卿为国效力,朕心甚慰。赏赐稍后会送至馆驿。且先退下,好生休养,以待后用。”
“臣,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陈天再次跪拜,行礼如仪。
他知道,这次平台召对结束了。
崇祯皇帝朱由检认可了他的能力,但也仅此而已。
那些触及根本的建议,大概率会被留中,或者交由部议,然后……没有然后。
他并未能凭借一次召见就改变什么。
但种子已经种下。
他起身,垂首,稳步退出文华殿。
当他转身,背对御座的那一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来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目光,依旧带着审视与权衡,牢牢地钉在他的背上,直到殿门缓缓关闭,将那道目光隔绝。
殿外,寒风依旧。
王仁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探寻之色。
陈天没有理会他,只是抬头望了望那被宫墙切割的天空。
就在他以为这次召见就此虎头蛇尾地结束时,一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气息阴冷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廊柱的阴影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目光如鹰隼,锐利地扫过陈天,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
“靖安伯,请留步。”
“北镇抚司,骆指挥使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