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骆养性。
锦衣卫头子,皇帝最锋利的爪牙之一,也是这京城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之一。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陈天缓缓转身,看向廊柱阴影下那个如同融入环境的身影,飞鱼服衬得对方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一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直刺人心。
气息阴冷而内敛,显然是个高手,至少也是真气境,甚至可能更高。
“骆指挥使相召,不敢不从。”
陈天面色平静,心中却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是平台召对时的话传到了这位锦衣卫头子耳中?
还是因为之前军需官、监军那边的龃龉?
亦或是……与那枚黑莲令牌有关?
无论哪种,被锦衣卫盯上,绝非好事。
跟着走了一会儿,陈天就看到一道身影矗立在前方。
“伯爷请随我来。”
骆养性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转身便走,似乎笃定陈天一定会跟上。
陈天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宫禁重重院落,并未走向那座令人谈之色变的北镇抚司诏狱,而是来到了靠近宫墙的一处僻静值房。
值房内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两椅,点着檀香,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阴寒气息。
骆养性自顾自在上首坐下,并未让座,目光如刀,再次上下扫视陈天,仿佛要将他里外看个通透。
“靖安伯少年英才,名不虚传。”骆养性开口,语气听不出是赞是讽,“平台奏对,直言敢谏,令人印象深刻。”
“骆指挥使过奖,陈天只是据实以报,尽人臣本分。”
陈天站在原地,不卑不亢,体内满级的《胎膜易形大法》运转到极致,将一切可能外泄的气机牢牢锁住,只展现出真气境初期的修为。
“本分?”
骆养性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有些实话,说出来是需要代价的。伯爷可知,你今日一番话,在这京城里,会得罪多少人?”
陈天抬眼,与他对视:“陈天只知有陛下,有边关将士,有大明江山。至于得罪人……若因说实话而得罪人,陈天无话可说。”
“好一个无话可说!”
骆养性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如同冰冷的潮水,“山海关军功核验,总兵朱梅重伤昏迷,朝中弹劾你拥兵自重、结交江湖的流言……伯爷以为,这些只是空穴来风?”
图穷匕见。
陈天心中冷笑,面上却适当地露出一丝“惊怒”与“委屈”:“指挥使明鉴!山海关血战,多少将士埋骨沙场,军功皆是血染,何来虚报?朱大帅为保关隘,力战重伤,至今未醒,此乃边关上下皆知之事!至于结交江湖……边军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乃常事,只为获取情报、采购物资,何来拥兵自重之说?此等污蔑,陈天断不敢受!”
他语气铿锵,带着边军特有的那股子硬气,将一个被冤枉的忠勇将领形象演绎得恰到好处。
骆养性盯着他看了半晌,那股迫人的气势缓缓收敛。
“伯爷勿怪,锦衣卫职责所在,有些事,总要问个明白。”
他语气稍缓,但眼神依旧锐利,“陛下对伯爷寄予厚望,望伯爷好自为之,莫要辜负圣恩,也……莫要行差踏错。”
这话既是警告,也是提醒。
“陈天谨记。”陈天拱手。
“嗯!”
骆养性挥了挥手,“今日请伯爷来,主要是认识一下。日后在京中,若遇什么‘不便’之事,或可来北镇抚司寻我。”
这话更值得玩味了。
是示好?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和控制?
陈天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多谢指挥使。”
从锦衣卫值房出来,陈天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与骆养性这等人物打交道,比在城头血战更耗费心神。
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可能暗藏机锋。
回到馆驿,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朝廷的赏赐送来了,无非是些金银绸缎,聊表心意。
平台召对似乎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崇祯皇帝也没有立刻授予他新的职务,仿佛将他晾了起来。
陈天乐得清静,每日闭门修炼,巩固刚突破真气境后期的修为,同时细细揣摩满级《胎膜易形大法》的种种妙用,愈发觉得此法在京城这等龙潭虎穴中的重要性。
直到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这一日,馆驿迎来了新的客人,一位兵部的员外郎,传的是口谕。
“靖安伯,陛下有旨,今日京营于南苑大校场操演,特命您前往观武,回来后具本陈奏观感。”
京营观武?
陈天目光微闪,这绝非简单的参观,更像是一次考校,或者……一个陷阱。
谁不知道京营早已糜烂不堪,空额严重,训练废弛?
让他这个以善战闻名的边将去观武,是想让他说真话得罪人,还是想让他同流合污,一起粉饰太平?
“臣,领旨。”陈天没有犹豫,沉声应下。
南苑大校场。
旌旗招展,号角连天。
至少数千京营士兵排列着看似整齐的方阵,衣甲鲜明,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将台上,端坐着几位兵部官员和京营的提督、总兵们,一个个身着华丽的盔甲,气度雍容。
陪同陈天前来的兵部员外郎,一脸与有荣焉的模样。
“靖安伯请看,我京营将士,军容如何?可还雄壮?”一位姓张的京营副将笑着问道,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
陈天目光扫过下方。
阵型确实整齐,步伐也算统一,乍一看,颇具威势。但在他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行伍眼中,破绽太多了。
士兵们的眼神缺乏杀气,更多的是麻木和应付。
许多人的甲胄虽然鲜亮,但连接处的皮带松弛,显然很少经历剧烈运动。
持枪的手势看似标准,却缺乏力量感,下盘虚浮……
“军容整肃,不愧为天子亲军。”陈天淡淡地说了一句场面话。
张副将等人脸上笑容更盛。
接下来是操演。
无非是阵型变换,弓弩齐射,骑兵冲阵等老一套。
阵型变换时,偶尔会出现混乱,虽然很快被军官呵斥着调整过来,但落在懂行人眼里,已是败笔。
弓弩齐射,箭矢看似密集,但落点散乱,力道不足。
骑兵冲阵更是徒具其型,马匹养得膘肥体壮,却少了战马应有的戾气,冲刺的速度和气势,与边关那些真正在刀口舔血的夜不收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陈天面无表情地看着,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这就是拱卫京师的最后屏障?
就凭这些样子货,如何能抵挡如狼似虎的后金精锐?如何能应对诡异凶残的妖魔?
“靖安伯,您久经战阵,威震边关,不知看我京营操练,有何指教?”
操演间歇,一位兵部的郎中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问道,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将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陈天身上。
那员外郎悄悄拉了拉陈天的衣袖,示意他说话注意分寸。
陈天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如果说好话,迎合这些人,或许能暂时赢得一些好感,但违背他的本心,更对不起那些在边关血战的同袍。
如果说实话……
罢了!
本来也没有打算靠他们。
他抬眼,迎上那些或期待、或审视、或等着看笑话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指教不敢当。既然诸位大人垂询,陈天就姑妄言之。”
他顿了顿,指向校场上的士兵:“军容虽整,然士卒眼中无杀伐之气,脚步虚浮,恐平日操练,流于形式者多,实战演武者少。”
张副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陈天又指向远处的箭靶区:“弓弩齐射,声势尚可,然箭矢绵软无力,落点散乱。若临战阵,此等箭雨,恐难破重甲,更遑论皮糙肉厚之妖魔。”
兵部郎中的脸色沉了下来。
“至于骑兵,”陈天目光扫过那些刚刚下马,正在悠闲梳理马鬃的骑士,“马匹虽肥,却无冲锋陷阵之烈性。骑兵之要,在于人马合一,动如雷霆。观京营骑队,冲锋之速、转向之敏,以及……冲击那一刻的决绝,尚有很大提升空间。”
他每说一句,将台上的气氛就冷一分,几位京营将领的脸色已经从难看变成了铁青。
“哼,靖安伯不愧是边关来的,眼光就是高!”
张副将忍不住冷哼道,“我京营拱卫京师,职责与边军不同,操练之法自然也有所差异,岂能一概而论?”
“张将军所言极是。”
陈天语气依旧平静,“京营职责重大,更应精益求精。吾观此操演,想起边关儿郎,每每与敌接战,皆是以命相搏,无丝毫花巧。故而斗胆建议,京营操练,或可适当增加实战对抗,强化单兵技艺与体能,减少这些看起来……华而不实的阵型变换。毕竟,战场之上,敌人不会给我们摆好阵型的时间。”
他这话已经说得相当不客气,几乎是指着鼻子说京营练的都是花架子,人不发火,真当他陈天好脾气啊!
“你!”张副将猛地站起,怒视陈天。
兵部郎中也拂袖道:“靖安伯!陛下让你来观武,是让你学习体察,不是让你来指手画脚,妄加评议的!”
“陈天只是据实陈奏观感,若有冒犯,还请诸位大人海涵。”陈天拱了拱手,语气不卑不亢,但态度没有丝毫软化。
场面一时间僵住了,将台上气氛降至冰点,下面的操演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变得有些混乱。
陪同的员外郎额头冷汗直冒,拼命给陈天使眼色。
陈天却恍若未见,他既然选择了说实话,就不怕得罪人。
这些京营的蠹虫,占着最好的资源,练着最无用的兵,才是对大明江山最大的危害。
尤其是之前京师的那场保卫战,若无袁崇焕,京师早就破了,这群人还沉浸在旧日的枷锁之中不可自拔,简直可笑。
最终,这场观武不欢而散。
回程的马车上,员外郎唉声叹气:“伯爷,您……您这是何苦呢!京营这潭水有多深,您难道不知?今日您这一番‘直言’,算是把京营上下都得罪光了!”
陈天闭目养神,仿佛没听见。
得罪光了又如何?
他陈天行事,但求问心无愧。
若是连这点真话都不敢说,他还配穿这身戎装?还对得起岳山和那些战死的兄弟?
马车行驶在熙攘的街道上,元宵佳节的气氛已经开始弥漫,但陈天心中却无半分暖意。
他知道,京营的麻烦,绝不会就此结束。
就在马车即将抵达馆驿,转过一个街角时,陈天一直微闭的眼睛骤然睁开,精光一闪而逝。
满级《胎膜易形大法》带来的敏锐感知,让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带着恶意的窥视感。
不是锦衣卫那种冰冷的审视,而是更直接、更危险的……杀意!
看来是得罪的那些人准备出手了。
他不动声色,体内的磐石真气缓缓流动,如同蛰伏的火山。
“员外郎,”陈天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前方路口,烦请停车。”
“啊?伯爷,还未到馆驿……”员外郎一愣。
“我想下去走走,透透气。”
陈天淡淡道,目光却透过车窗缝隙,锁定了斜后方一座茶楼的二楼窗口。
那里,似乎有寒光一闪而逝。
是京营的报复?还是……其他什么人?
看来,这京城,是打定主意不让他安生了。
“停车。”
陈天的语气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