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风怀着一颗赴死之心,日夜兼程,终于在半月后抵达了云州城下。
人还未至,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便已乘风而来。
那并非单纯的尸臭,而是混合了草木焚烧的焦糊、阴沟污泥的腥腐,还有一种皮肉溃烂后独有的甜腻。
几种味道纠缠在一起,化作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人的口鼻,钻入肺腑。
城门紧闭。
往日里应在城头猎猎作响的大旗,此刻被一层厚重的灰黑色烟尘包裹,像一块脏污的破布,了无生气地垂着。
城墙上,几个面色蜡黄的守军靠着墙垛,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来者何人!”
城上传来的喝问声,有气无力,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徐清风勒住马,从怀中掏出太医院的腰牌与代表着圣旨的文书,高高举起。
“京城太医院,徐清风!奉旨前来,速速开门!”
他的声音清朗,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城上似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咕了许久。
终于,一个粗陋的吊篮被颤颤巍巍地放了下来。
“城门不开,大人请上来吧。”
徐清风没有半分犹豫,弃了马,踏入吊篮。
随着绳索吱呀作响,吊篮缓缓升起。
云州城内的景象,如同一幅缓慢展开的地狱画卷,呈现在他眼前。
街道上,空无一人。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缝窗隙用布条塞得严严实实,仿佛在抵御着什么看不见的恶魔。
空气中飘荡着浓重呛人的黑烟,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黑灰,风一吹,便扬起一片死亡的尘埃。
城中各处,正升腾着一道道粗大的黑色烟柱,直冲天际。
那,就是皇帝“神方”燃烧时造出的景象。
徐清风被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护送”着,径直带往太守府。
一路上,他没有看到一个活人,却能清晰地听到,从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传来阵阵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和撕心裂肺的咳嗽。
这里不是一座城。
这是一座巨大的,还在呼吸的坟墓。
太守府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与外面的死寂截然不同,这里守卫森严,仆役往来穿梭,虽人人脸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却依旧维持着井然的秩序。
正堂之上,云州太守高坤,正悠闲地品着一盏热茶。
他面色红润,满面油光,身上穿着华贵的丝绸便服,与这满城疫气格格不入。
见到徐清风进来,高坤立刻放下茶杯,脸上瞬间堆起无比“恭敬”和“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哎呀!您就是京城来的徐大人吧?下官高坤,可把您给盼来了!”
他热情得几乎要伸手来揽徐清风的肩膀。
徐清风胃里一阵翻涌,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他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张肥胖的脸。
“高太守,本官奉旨前来,监督‘神方’执行。还请太守,带本官去看看病患的情况。”
“应该的!应该的!”
高坤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仿佛没察觉到徐清风的疏离。
“徐大人一路风尘仆仆,定是辛苦了。这边请,这边请。下官正要向您好好汇报一番,咱们云州在陛下天威庇佑下,取得的‘卓越成效’呢!”
高坤领着徐清风,穿过几条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了城西。
一片用巨大的栅栏围起来的营地,出现在徐清风面前。营地的牌子上,用朱砂写着三个血红的大字——疠人营。
数以万计的感染者,无论男女老幼,无论病情轻重,全都被像牲畜一样驱赶在里面。
营地里没有任何医疗措施,没有干净的水源,没有足够的食物。
唯一的“治疗”,就是在营地中央挖了十几个巨大的深坑。
官兵们正将一车车由污泥、灶灰、柳树皮混合而成的恶臭之物,铲进坑里,点火焚烧。
黑色的浓烟滚滚而上,熏得人睁不开眼。
哀嚎声、哭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在这片营地里交织成一曲人间最悲惨的乐章。
徐清风的身体,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学医十年,熟读天下医典,却从未在任何一本书里,见过如此惨绝人寰的景象!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因为剧痛难忍,在满是污秽的地上打滚,发出凄厉的哭嚎。
他的母亲骨瘦如柴,跪在一旁,只能无助地用身体护着他,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徐清风身为医者的本能,让他再也无法忍受。
他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前去,手已经摸向了怀中那套跟随他多年的银针。
他至少,能为那孩子缓解一些痛苦!
“徐大人!”
两名高坤的亲卫,如同两把铁钳,左右死死架住了他的胳膊。
徐清风猛地回头,正对上高坤那张笑眯眯的脸。
“徐大人,您可不能冲动啊。”
高坤慢悠悠地说道,语气里满是戏谑与嘲弄,“陛下有旨,您只负责监督‘神方’。这要是乱动,坏了陛下的神仙妙法,耽误了全城百万军民的性命,这个责任,您担待得起吗?”
“你!”
徐清风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死死地盯着高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从高坤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贪婪,看到了残忍,看到了对生命的极致漠视,更看到了小人得志后那不加掩饰的猖狂。
参观完“疠人营”,徐清风被高坤以“保护钦差大人贵体,免受瘴气侵扰”为名,强行“请”进了一处靠近疠人营的驿站。
美其名曰,“方便大人随时视察”。
实则,是彻底的软禁。
他被关在二楼的房间里,推开窗,那片人间地狱便尽收眼底。
他每天都能看到那冲天的黑烟,能听到那渐渐微弱下去的哀嚎,能闻到那愈发浓烈的死亡气息。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座城市里,所有生者的仇恨与绝望,正在像火山下的岩浆一样,疯狂地积蓄、翻腾。
他们不恨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瘟疫。
他们恨那个高高在上,赐下这荒谬“神方”,将他们推入深渊的皇帝!
他们更恨那个拿着鸡毛当令箭,把“神方”变成敛财工具和杀人利器的太守高坤!
民怨的沸腾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远在京城的刘协,那最恶毒的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