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禁的第三天。
徐清风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医学笔记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是一片空白。
他准备用自己的血,在这片空白上,写下云州城内发生的一切。
写下高坤的罪行。
写下这“神方”的荒唐。
然后,他会用一根白绫,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相信,一份由御医写下的血书死谏,足以震动朝野,足以让那位活在梦里的皇帝,清醒万分之一。
这是他身为医者,能为这座城市做的最后一件事。
然而,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
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
窗外的疠人营,似乎……变安静了。
那撕心裂肺的哀嚎声,那令人心碎的哭喊声,都明显变小了。
一开始,徐清风以为是大部分病人都已经死了。
死寂,本就是坟墓该有的样子。
但当他推开窗,仔细倾听时,却发现并非如此。
那不是死寂。
而是一种趋于平稳的沉静。
他甚至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中气十足的咒骂声,在骂着高坤,骂着这该死的浓烟。
有力气骂人,说明……还没死透?
这个念头让徐清风心中一动,暂时放下了死志。
他决定再观察两天。
到了第五天。
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报告,由一名看守战战兢兢地送到了高坤的案头,也辗转传到了徐清风的耳中。
疠人营里,一名被判定必死无疑的重症患者,他身上溃烂流脓的皮肤,竟然……竟然开始结痂了!
持续不退的高烧,也奇迹般地降了下来!
高坤的第一反应是:“胡说八道!是不是搞错了!”
但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类似的报告,如同雪片般飞来。
城内,也传来了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那些浓烟笼罩最严重的区域,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出现一例新的感染病例!
“轰!”
徐清风的脑子,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
他再也坐不住了。
他猛地一脚踹开房门,撞开门口目瞪口呆的看守,像疯了一样冲下楼,冲向那片他前几天还视之为地狱的疠人营。
“拦住他!快拦住徐大人!”
高坤的卫兵们反应过来,急忙追赶。
但此刻的徐清风,心中被一股巨大的、荒谬的、让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猜想驱动着,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他像一头蛮牛,撞翻了所有阻拦,直接冲进了疠人营。
他冲到一个刚刚被宣布“好转”的病人面前。
那是一个中年汉子,前几天还奄奄一息,此刻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中却有了光。
徐清风不顾那人身上的恶臭与污秽,一把抓起他的手腕,三根手指死死地搭在了他的脉门上。
微弱。
但平稳。
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生机!
是真的!脉象真的在恢复!
“疯了……疯了……”
徐清风喃喃自语,他松开手,又疯了一样冲向那还在熊熊燃烧的火堆。
黑烟滚滚,热浪扑面。
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从火堆边缘抓起一把滚烫的药渣。
柳树皮的焦糊味,灶台灰的呛鼻味,还有……臭水沟污泥那独特的、令人作呕的土腥味!
他将这把滚烫的“神药”放在鼻子下面狂嗅,仿佛要将这股味道刻进灵魂里。
随即,他做出了一个更疯狂的举动。
他捻起一点已经烧成炭黑的药渣,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苦涩,辛辣,混杂着泥土的颗粒感。
这味道,简直比毒药还难吃!
做完这一切,他又冲回驿站,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他采集了屋檐下滴落的雨水,偷偷从看守松懈的后门溜出去,挖了一点墙角的沟泥,又从厨房的灶膛里,刮了一捧黑灰。
他还冒着被感染的巨大风险,用银针从几名好转病人的伤口结痂处,小心翼翼地提取了一丝脓液。
不眠不休。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最简陋的工具,开始了疯狂的研究。
一个荒诞的、疯狂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对毕生所学之侮辱的猜测,正在他的脑中,一点点形成。
那份荒谬绝伦的“神方”……
那足以将人活活呛死的剧毒浓烟……
似乎……
好像……
真的……有效?!
两天两夜。
徐清风没有合过一次眼。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状若疯魔。
他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散发着古怪的味道。
最终,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时,他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整个人虚脱般地瘫倒在椅子上。
他的面前,铺着十几张写满了字的纸。
上面记录着他这两天两夜,用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方法,进行对比和简陋实验后得出的结论。
一个,足以颠覆他二十年人生,颠覆整个大晏医学界的结论。
第一,无根之水与百年柳树皮。
他将柳树皮放在雨水中熬煮,那汤药的味道,与医书上一味记载能退热镇痛的古方惊人地相似!腐骨瘴的一大症状,便是高热与剧痛!
第二,灶台黑灰。
性温,有止血之效。对于感染者皮肤溃烂之处,确实能起到一定的收敛和干燥作用!
而最关键,也最不可思议的,是第三样!
城南臭水沟之污泥!
他将那臭不可闻的沟泥涂抹在盛放肉汤的碟子里,放在角落。
第二天,他惊骇地发现,肉汤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快速腐坏,而那层污泥的表面,竟生长出了一层青灰色的、毛茸茸的菌丝!
这种霉菌,似乎……抑制了其他东西的滋生!
第四,焚烧的浓烟!
那根本不是什么“以烟攻毒”!
徐清风在被熏死的蚊虫尸体中,发现了一种比蚊子更细小、翅膀上有黑色斑点的飞虫!
这种飞虫,才是腐骨瘴真正的传播媒介!
浓烟杀死了空气中弥漫的病菌,更重要的是,它以一种最简单粗暴的方式,驱赶和杀死了所有传播病毒的毒虫!
封锁云州,断绝了外来感染。
浓烟熏城,杀死了传播媒介。
污泥霉菌,抑制了体内病菌。
柳皮灶灰,缓解了外在症状。
封锁、隔断、杀菌、治疗……
四者可谓是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徐清风颤抖着,看着自己写下的结论。
这不是医术。
这是真正的神学!
什么太上老君托梦……
那根本不是托辞!
那他妈的是真的!
“噗通”一声。
徐清风双膝一软,朝着京城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哭了。
不是悲伤,不是绝望。
而是作为一个凡人,在窥见到神明伟力后,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渺小,所带来的狂热泪水!
他错了。
他错得离谱!
他以为自己是来揭穿一场荒诞的闹剧。
殊不知,他只是这神迹之下,一个负责记录和见证的,微不足道的书记官!
他猛地站起身,冲出房门,将自己写下的研究结果,公之于众!
一开始,没人相信他。
一个前几天还要死要活,痛斥“神方”的人,怎么突然就转了性?
但,当越来越多重症病人好转,当城中再无一人新发感染的铁一般的事实摆在面前时。
整个云州城,彻底疯了!
那些在绝望中等死的百姓,那些在仇恨中咒骂皇帝的军民,在这一刻,瞬间从绝望的深渊,被抛上了狂热的云端!
他们停止了咒骂。
他们冲出紧闭了一个多月的家门,冲到街道上,冲到广场上,不约而同地,朝着京城的方向,疯狂地叩拜!
“神方显灵了!神方真的显灵了!”
“陛下没有抛弃我们!陛下是活神仙下凡来救我们了啊!”
“我等凡夫俗子,有眼无珠!竟敢怀疑神明!我该死!我该死啊!”
哭喊声,忏悔声,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汇成一股狂热的声浪,几乎要将天上的云层都震散!
太守府内,高坤彻底傻眼了。
他看着府外那些跪地叩拜、状若疯魔的百姓,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怎么回事?
他贪污的钱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转移,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还没捂热。
这该死的灾情,怎么……怎么就要被控制了?
百姓们在狂热的信仰驱使下,爆发出了惊人的行动力。
他们不再需要官兵的鞭子。
他们自发地组织起来,更加虔诚、更加卖力地去焚烧“神药”。
甚至,他们冲进官府的仓库,把高坤之前高价倒卖、囤积居奇的柳树皮和药材全都抢了出来,投入火堆。
更有甚者,把高坤那些作威作福的爪牙们抓了起来,逼着他们去城南的臭水沟里挖泥巴!
整个云州城,在短短一天之内,从人间地狱,瞬间变成了一个狂热的、全民参与的宗教圣地。
而他们唯一的神。
就是那位远在京城,此刻可能还在为国运上涨而发愁的皇帝。
刘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