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端州码头便已从沉睡中苏醒,恢复了它惯常的喧嚣。谷雨的热度彻底退了,虽然小脸还带着点病后的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紧紧跟在小满身边。
黄生正指挥着威远镖局的镖师和船工,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盖着油布的糖箱以及其他行李,通过跳板搬运上“广济号”客货船。
昨夜风暴过后,黄生第一时间就带人仔细检查了这些珍贵的糖箱。油布虽有破损,但内层防水的油纸和特制的木箱起到了关键保护作用。撬开一箱查看,只见箱内不仅用桑皮纸和油纸双重包裹糖盒,更在盒与盒之间、箱壁四周都塞满了压实的、清香的甘蔗渣!这些甘蔗渣如同天然的缓冲层,有效地吸收了船只颠簸和进水带来的冲击。打开几个盒子,里面的糖块晶莹依旧,茉莉花骨朵完好无损,甘草切片纹理清晰,各种花朵和草药的形态都被完美地封存在剔透的糖体中,连一丝裂纹都没有。黄生当时就松了口气,对小满道:“小满姑娘放心,糖块无损,这甘蔗渣的填充,实在巧妙!” 这也让小满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此刻,最后几箱糖块即将搬上船。小满看着那沉稳的“广济号”,心中期盼着顺利启程。然而,就在最后几箱糖块即将搬上船时,一队身着皂隶服、按着腰刀的官差,簇拥着一名穿着青色官袍、面色严肃的税吏,径直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码头上的人群下意识地避让开一条道,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停下!统统停下!”为首的税吏声音洪亮,带着官威,“奉端州府衙钧令,严查私盐贩运!所有货物,开箱查验!”
黄生眉头一皱,上前一步,抱拳道:“这位官爷,我们是威远镖局押运的货物,主家是良德县潭垌乡的沈氏作坊,运的是岭南本地特产糖块,并非盐货。这是路引和货单,请官爷过目。”他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文书。
那税吏接过文书,草草扫了一眼,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那些盖着油布的箱子:“糖块?什么糖块要如此严密包裹?打开!本官要亲眼查验!”
小满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盐务是朝廷命脉,查私盐向来雷厉风行,宁枉勿纵。她下意识地看向黄生,黄生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示意船工:“开箱,请官爷查验。”
油布被揭开,露出里面特制的木箱。箱盖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用桑皮纸和油纸双重包裹的方形小盒。官差上前,粗暴地撕开其中一个盒子——
刹那间,仿佛有微光流淌出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云层,恰好落在那打开的盒子上。只见盒内,一块块晶莹剔透、宛如上等水晶雕琢而成的糖块整齐排列。最上面一层是“金盏玉露”,纯净的糖体包裹着含苞待放的茉莉花骨朵,花瓣脉络清晰可见,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下面一层则是“甘泉润喉”,淡琥珀色的糖体里嵌着清晰的甘草切片,还有那凉茶糖块,散发着淡淡的药草清香。
“嘶……”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原本只是围观查私盐的人群,目光瞬间被这从未见过的精美糖块牢牢吸引!
“这,这是什么?”连那见多识广的税吏也愣住了,他拿起一块“金盏玉露”,对着光仔细端详,眼中满是惊异,“如此剔透?里面还......还有花?这,这真是糖?”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手指上沾到的一点糖屑,清甜的花香立刻在舌尖化开,他脸上的严厉瞬间被惊奇取代。
“回官爷,”小满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礼道,“此物名为‘玉露’,确是我家作坊以岭南蔗糖为主料,辅以山野花草,经特殊工艺精心熬制而成的糖块,非是盐货。官爷若不信,可随意取一块品尝。”她的声音清亮,带着潭垌乡特有的口音,却自有一股镇定。
税吏又仔细检查了几块,甚至还掰开一块“甘泉润喉”尝了尝那甘草片的味道,确认无疑只是糖,而且是他从未见过的、精美绝伦的糖。他脸上的严肃彻底消散,甚至带上了一丝笑容:“好!好!果然是巧夺天工!本官在端州多年,也未曾见过如此精致的糖品!误会,误会一场!沈家阿妹好手艺!”他挥挥手,示意官差放行。
官差们收起刀,也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那些糖块,啧啧称奇地退开了。
然而,官差走了,围观的人群却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刚才那惊鸿一瞥,早已点燃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小娘子!这糖怎么卖?”
“我的天爷,糖还能做成这样?跟琉璃似的!”
“里面那花是真的吗?能吃不?”
“这香味,是茉莉?还有甘草?闻着就舒坦!”
“小娘子,你们作坊在良德哪里?这糖运往何处?”
七嘴八舌的询问如同潮水般涌来,问话的有本地的行商,有操着北方口音的客商,甚至还有几个皮肤黝黑、穿着异域服饰的胡商,眼中都闪烁着发现新商机的光芒。小满被围在中间,一时有些应接不暇,但她心中却涌起巨大的惊喜!这简直是因祸得福!州府码头的商人们,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了“玉露”的庐山真面目!
不远处,一座货栈二楼的阴影里,郎岩高大的身影如同石雕般伫立。他刚刚处理完郎坤私盐掺芒硝的棘手首尾,布好了网,正准备稍作喘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码头那阵突如其来的骚动吸引。当他的视线穿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那个被围在中央、正努力回答着商人问题的纤细身影时——
郎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狂跳起来。
是她!小满!
晨光勾勒出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她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襦裙,头发简单地挽起,几缕碎发被江风吹拂在鬓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掩不住那双此刻异常明亮的眼睛。她正耐心地向一个胡商解释着什么,侧脸线条温婉而坚定,与记忆中潭垌乡那个聪慧爽利德小姑娘重叠在一起,却又多了几分长途跋涉后的沉静和面对大场面的从容。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瞬间席卷了郎岩的四肢百骸。思念、担忧、欣喜、以及更深沉复杂的情愫交织翻涌。他多想立刻冲下去,站到她身边,替她挡开那些纷扰的目光和追问。然而,脚下却像生了根。黑石峒的未来峒主,和一个汉人农家女,这鸿沟,比他昨夜扫除的障碍更深、更险。他只能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豹,贪婪地、近乎疼痛地注视着那个照亮了他晦暗心境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鲜艳俚人少女服饰、梳着满头细辫、辫梢缀着叮当作响小银铃的身影,像只活泼的小鹿,蹦蹦跳跳地从郎岩身后钻了出来。
“哇!阿哥你看!那边好热闹!那是什么?亮晶晶的!”达娅指着被围住的小满和糖块,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兴奋,根本没注意到她大哥瞬间僵硬的身体和复杂到极点的眼神。
“达娅!回来!”郎岩低喝,伸手想拉住她。
可惜晚了!达娅的好奇心一旦被点燃,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她像一阵风似的,灵巧地绕过人群,挤到了最前面,正好听到小满在回答一个商人关于糖块里花朵的问题。
“这花是真的茉莉花骨朵,在特定时候采摘,用糖浆封存住最美的形态和香气,是可以食用的。”小满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达娅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水晶般的糖块里栩栩如生的花朵,忍不住惊叹:“好漂亮啊!像把春天关在里面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烂漫,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包括小满。
小满闻声看去,当看清达娅那张带着俚人特征、眉眼间与郎岩有几分神似的俏丽脸庞时,微微一怔,随即认了出来——这是郎岩那个古灵精怪的妹妹,达娅。她们曾在黑石峒寨里有过一面之缘,她还曾帮助过自己。
“达娅姑娘?”小满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对她点了点头。
“呀!你认得我?”达娅惊喜地眨眨眼,随即也认出了小满,“啊!你是,潭垌乡的沈小满!!”她毫不认生地凑近了些,看着打开的糖盒,满眼都是喜爱,“这糖也是你做的吗?太厉害了!比贝莎姐姐从州府带回来的糖好看一百倍!”她口中的贝莎,正是黑石峒长老之女,也是她阿爸属意的未来儿媳人选。
小满听到“贝莎”的名字,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但笑容依旧得体:“达娅姑娘过奖了。一点家乡手艺罢了。”
谷雨一直紧紧护在姐姐身边,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穿着打扮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俚人少女,小脸紧绷着。
达娅注意到了谷雨,冲他做了个鬼脸:“喂,小古板,绷着脸干嘛?我又不会抢你姐姐的糖!”她性格活泼,想到什么说什么,看着小满温婉清秀的侧脸,再看看远处货栈阴影里那个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气场明显不对的大哥,心里忽然涌起一丝莫名的难过。她知道大哥喜欢这个汉人姐姐,她也觉得小满姐姐很好。可是......阿爸钟意的是贝莎啊。俚人峒主的继承人,怎么能娶一个汉人农家女呢?这份喜欢,注定是没结果的。这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又被对糖块的喜爱冲淡了。
“小满姐姐,这糖,能卖给我几块吗?我想带回去给阿爸尝尝!”达娅仰着脸,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小满看着达娅纯真的眼神,心中微叹,面上却笑道:“当然可以。达娅姑娘喜欢,是小满的荣幸。”她示意谷雨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几块用油纸单独包好的样品糖,递给达娅。
达娅开心地接过,像得了什么宝贝,银铃般的笑声在码头上响起:“谢谢小满姐姐!你人真好!”她付了钱,小满只收了成本价,又好奇地跟小满聊了几句近况,直到郎岩派来的护卫挤过来,低声催促:“达娅小姐,少主在等您。”
达娅这才吐了吐舌头,对小满挥挥手:“小满姐姐,我先走啦!祝你一路顺风,糖块大卖!”说完,像只快乐的蝴蝶,又钻出了人群。
小满看着达娅消失的方向,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远处那座货栈二楼的阴影,那里似乎有一个高大模糊的身影一闪而逝。她收回目光,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已恢复平静,继续应对着热情不减的商人们。谷雨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小满低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广济号”的船帆在江风中缓缓升起。小满带着谷雨,在黄生和商人们或好奇或热切的目光中,踏上了驶往江陵的客船。州府码头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而那场因盐而起的风波,却意外地为她的“玉露”糖块,敲开了通往更广阔天地的第一扇门。只是,门后的路,依旧漫长而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