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吴家货船之上
江风裹着水汽拍在船板上，发出“哗哗”的响。
数艘挂着“吴”字黑旗的货船首尾相衔，像一串墨色的珠子，在浑浊的江面上顺流而下。最中间那艘稍宽的货船，后舱被隔出块小地方，算是小满娘一行人暂时的落脚处。
舱内逼仄，头顶的木梁低得能碰头。
角落里堆着几包盐，粗麻布袋渗着白霜，混着舱外飘来的鱼腥气，还有货物受潮的霉味，在空气里缠成一团。
谷雨靠坐在铺位上，腿上盖着块打了补丁的旧棉絮，伤口大概又隐隐作痛，他时不时蹙下眉。手里那本地理杂书被翻到了长安周边的地图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的折痕，眼神却直勾勾盯着舱壁上一道裂缝，半天没动。
小满娘坐在他对面的矮凳上，手里捏着根快用完的棉线，正缝补一件磨破袖口的粗布衫。针脚歪歪扭扭，好几次针尖戳到了手指，她“嘶”地吸口气，却像没察觉似的，只把线往指腹上绕了绕，继续缝。目光越过谷雨的肩头，落在窗外——江水卷着泥沙奔涌向前，浪头拍在船舷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窗纸，晕出一片片深色的印子。她的眉头就像被水浸过的纸，皱得展不开。
“谷雨，”她的声音轻得像江雾，“想你阿姐了？”
谷雨猛地回神，书页“哗啦”一声合上。他点了点头，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点哑：“娘，阿姐他们走陆路……秦岭那么险，会不会遇上山匪？”
小满娘放下针线，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儿子的头发被江风吹得有些打结，她指尖顺着发丝捋了捋，像是要把那份担忧捋顺似的：“你阿姐打小就犟，摔了跤从不哭，爬起来拍拍灰就走。再说有哑奴跟着——你忘啦，去年庄子里进了偷鸡的，哑奴叔一根扁担就把人打跑了，那身手，利落着呢，而且，福安又是个机灵的。”
话是这么说，她捏着线头的手却悄悄打了个结，打得太紧，线都崩直了。
春杏在一旁连忙接话，手里正帮着整理包袱，把几件旧衣裳叠得方方正正：“老夫人说得是！姑娘最能了！上次作坊着火，她临危不乱，指挥着我们搬东西、泼水，一点没慌神。这次肯定也能平平安安的！”柳枝和翠柳也跟着点头，翠柳还特意把一块干粮塞到谷雨手里：“谷雨少爷，吃点东西，有力气才好盼着姑娘早点来到呀。”
舱门外的木板“吱呀”响了声，吴承宇的声音带着笑意传进来：“听着里面说什么热闹呢？”
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江风。吴承宇站在门口，身上穿件褐色杭绸骑射服，袖口收得利落，绣着暗纹的云纹，腰间系着根素银带钩，没挂多余的饰物，倒比平日少了些贵气，多了几分干练。
他手里端着个白瓷碟，碟子里码着四块定胜糕，米白色的糕体上嵌着红枣碎，方方正正的，看着就讨喜。
“吴公子来了。”小满娘连忙起身，要往旁边挪让。
吴承宇快步走进来，把碟子往谷雨面前的小几上一放，笑道：“刚让船上厨娘蒸的，江南的小点心，给谷雨弟弟换换口味。”
谷雨眼睛亮了亮，拿起一块，却没立刻吃，只捏在手里。
吴承宇见小满娘依旧愁眉不展，便挨着谷雨坐下，语气比刚才沉了些：“老夫人还在挂着小满？”
小满娘叹了口气，指尖捻着衣角：“那孩子……打小就不让人省心，可真到了这兵荒马乱的，我这心啊，就跟悬在江里似的，七上八下的。”
吴承宇拿起块定胜糕，掰了半块递过去：“老夫人尝尝？这糕寓意好，‘定胜’，咱们总能熬过这关的。”他见小满娘接了，才继续道：“您是没跟小满打过太多交道，她那脑子转得比船上的罗盘还快。上次在长安，她铺子被人刁难，几句话就把人怼回去了，还顺带给自己做了回生意，这份机灵，寻常男子都比不上。”
他顿了顿，往舱门瞥了眼，压低声音：“再说那位哑奴叔——您别看他闷，我前几日在码头见他帮人搬货，两百斤的盐包，他一只手就拎起来了，脚底下稳得像钉在地上。真遇上事，十来个壮汉近不了他的身。”
提到萧翊，他忍不住笑了声，带着点调侃：“还有萧翊那小子，我收到信说，他现在和小满一起南下了，您别瞧他平日吊儿郎当的，小时候跟宫里退下来的侍卫学拳，被揍得鼻青脸肿还硬撑着说‘没输’。现在啊，三五个匪兵还真近不了他的身。而且他精着呢，吃亏的买卖从不做，跟小满凑一起，一个稳一个活，只要不撞上大规模的乱兵，自保绝对没问题。”
他说得实在，连萧翊小时候学拳的糗事都抖了出来，反倒让小满娘心里踏实了些。她咬了口定胜糕，米香混着枣甜在舌尖散开，眼眶微微发热：“多谢吴公子……听你这么说，我这心总算能放进点肚子里了。”
“该谢的是小满，”吴承宇摆摆手，笑得爽朗，“她早把你们托付给我了，我自然得护好。再走几日进了运河，水就缓了，到时候让厨娘给你们炖点鱼汤补补。说不定咱们到了南边，他们脚程快，没多久就追上了呢？”
舱内的沉闷被驱散了些，谷雨咬着定胜糕，眼神里多了点盼头。江风依旧拍打着船板，只是此刻听着，倒像是在催着船儿快点向南，再快点。
陆路，秦岭某处驿站
第八日傍晚，当“蓝桥驿”那块褪了色的木牌终于出现在山道尽头时，连最沉得住气的哑奴都微微松了肩。
这八天，像是把半辈子的路都走尽了。
陡峭的山路上，马车好几次差点滑下深沟，全靠石清和护卫们用身体顶着车轮才稳住；夜里在山洞宿营，山风卷着寒气往里灌，众人只能挤在一起取暖；遇到过溃兵拦路要粮，萧翊学着小满教的，故意把空粮袋翻出来晃了晃，又让石清亮了亮刀，才把人吓退。
此刻的一行人，早已没了出发时的模样。萧夫人的湖蓝色裙裾在山石上勾破了道大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裙，发髻散了大半，只用根木簪胡乱别着。萧晴的绣鞋磨穿了底，脚后跟贴着块脏兮兮的布，走路一瘸一拐，被丫鬟扶着下马车时，腿一软差点摔倒，眼里含着泪，却没像从前那样哭闹——连日的惊吓，让她连哭的力气都快没了。
萧老夫人被老嬷嬷搀扶着，驼色披风上沾着泥点和草屑，手里的檀木佛珠蒙了层灰，却依旧转得匀。她抬头望了眼驿站那半塌的门楼，轻声道：“先歇歇脚吧。”
驿站里早已人满为患。南下北上的旅人挤在院子里，挑夫的扁担斜靠在墙角，商人的货箱堆得像小山，孩童的哭闹声、男人的争执声、伙计“客官里边请”的吆喝声混在一起，裹着汗味、烟火味和劣质酒气，扑面而来。
萧翊找了半天，才拽住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伙计。
那伙计穿着件油乎乎的短褂，眼珠一转，搓着手道：“客官要住店？最后两间房，不过……”他伸出三根手指，“这个数，少一文都不行。”
比平日价码翻了三倍。萧翊眉头紧了紧，却没还价，从钱袋里摸出碎银递过去：“要干净些的，再给两桶热水。”
伙计掂了掂银子，眉开眼笑地领着路：“得嘞！保证干净！”
两间房，一间给萧老夫人、萧夫人和萧晴，一间让两个丫鬟和老嬷嬷挤着。男人们则在马车旁铺开草席，石清和吴家护卫轮班守夜，哑奴靠在车轮上，手始终没离开腰间的短棍。
小满提着个破木桶，去院子角落的水井打水。她先给女眷们打了两桶，又拎着剩下的水回来，蹲在马车边清点物资。包袱里的麦饼硬得像石头，咬一口能硌掉牙；药材只剩半篓晒干的艾草，还有几小包止血的金疮药；银钱袋瘪了不少，萧翊方才付房钱时，她看见里面的碎银已所剩无几。
她用手指蘸着水，在车板上写着：粮，三日量；药，紧缺；银，不足半月。写完，指尖在“银”字上顿了顿，眉头越皱越紧。
“清点完了？”萧翊走过来，声音带着疲惫，却比往日沉稳了些。
他刚去驿站打听了前路，说是过了蓝桥驿，往南的路更难走，粮价涨得厉害。
小满点点头，把车板上的水迹抹掉：“剩下的粮食得更省着吃，药材……得想办法在前面镇子补点。”
“我明天去看看，”萧翊望着驿站里那些变卖物件的旅人，“把母亲和妹妹用不上的首饰，还有我那把玉坠子解下来，换些粮食和药材。”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次我会跟他们慢慢磨价，不那么痛快了。”
小满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又很快敛住：“嗯，首饰除了老夫人那支保命的金簪，其他的都能换。对了，让福安跟着你，他识货，能看出哪些商号给的价公道。”
夜色渐深，驿站的灯笼亮了起来，昏黄的光在风里晃悠，把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小满蹲在井边，用破木桶接水，水面倒映着摇曳的灯火，也映出她脸上的疲惫。她抬手抹了把脸，沾了些尘土的指尖划过脸颊，留下道浅浅的印子。
往南望，群山依旧黑压压地压在天际，像永远走不完的路。她想起水路上的娘和谷雨，想起长安城里不知安危的二姐和萧大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但她深吸了口气，把木桶拎起来。水晃荡着，溅在手上，凉丝丝的。
歇脚只是暂时的，明天天一亮，还得继续走。只要往前走，总有能走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