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桥驿的夜,被一盏盏昏黄的油灯泡得发胀。
大堂里的八仙桌挤得密不透风,桌面的木纹里嵌着经年的油垢,被南来北往的手肘磨得发亮。
空气里缠结着油灯的烟味、汗馊气、劣质烧酒的辛辣,还有角落里飘来的、掺着沙子的糙米饭香,浓得化不开。
萧翊一行人占了最靠里的角落,一张瘸腿的木桌用石块垫着才勉强平稳。萧夫人捏着竹筷,筷头在碗里戳着几粒糙米,眉头皱得像团拧干的布——这米里混着砂,嚼起来“咯吱”响,她咽了两口就放下了。萧晴更甚,盯着碗沿的缺口发愣,眼角还挂着赶路时被风刮出的红痕,手里的帕子被眼泪洇出一小块湿斑。
唯有萧老夫人吃得稳。她左手按着碗沿,右手的筷子不快不慢,夹起的糙米在嘴边吹了吹,细细嚼着,竹筷碰到粗瓷碗沿,发出“笃笃”的轻响,倒成了这嘈杂里难得的定音。
周围的议论像潮水似的漫过来,压过了碗碟碰撞声。
“他娘的这粟米!”邻桌一个短褂沾着泥的农夫拍着空粮袋,袋底磨出的破洞漏出几粒米,“从长安到这儿,才八天,价翻了一倍!再这么涨,老子们就得啃树皮了!”
旁边穿绸衫的行商赶紧拽了他一把,往左右瞟了瞟,压低声音:“小声点!没见关卡盘查得越来越严?范阳、平卢那边的兵最近跟疯了似的,商队绕路走,运费都快赶上货值了!”他指尖敲着桌面,“我看呐,是要出大事。”
“可不是!”斜对桌一个扛着锄头的汉子接话,嗓门粗得像磨过的砂石,“俺表哥在河东道驿站当差,前儿托人捎信,让家里把粮仓堆满,说夜里常听见兵甲响,指不定哪天就乱了!”
“京城里也不太平。”一个戴幞头的文士模样的人推了推歪斜的帽子,声音压得更低,却足够周围几桌听清,“我昨儿见着吏部李侍郎家的马车,裹得严严实实往南去,连丫鬟都换上了粗布衣裳——这是要送家眷走呢!”
“天子脚下能乱?”有人撇嘴,却下意识往门口望了望。
“谁知道呢……”文士端起粗瓷碗,抿了口浑水,“多备粮,少说话,总没错。”
这些话像细沙,悄没声地落进萧翊和小满心里。没有刀光剑影,却比明晃晃的厮杀更让人发沉——恐慌已经像藤蔓,顺着官道往南爬了。
萧翊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抬眼看向小满。她正低头用帕子擦着碗边的污渍,睫毛在油灯下投出浅影,抬眼时,眸子里的凝重和他对上,不必说话,已懂了彼此的意思。
匆匆扒完饭,送女眷回房时,萧晴攥着小满的衣角不肯放,小声说:“姐,我怕……”小满拍了拍她的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薄荷:“睡不着就闻闻,能安神。”
萧翊的客房更小,一桌一榻,墙角堆着半捆干草。他关上门,木门轴“吱呀”响了声,像被夜风吹得瑟缩。
“情况比预想的急。”他背靠着门板,声音压在喉咙里,“恐慌一蔓延,粮价还得涨,关卡说不定会封,咱们得抢在前面。”
小满点头,从包袱里翻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炭笔勾着路线:“银钱耗得太快了。方才去马厩打水,见里面有几匹健骡,蹄子厚实,看着能爬山。不如把最沉的那辆马车换了?骡比马省料,走山路更稳。”
萧翊眼里闪过点亮:“好主意。那车本就装着些不打紧的物件,换两匹骡,再让他们补点差价。”他走到桌边,手指在桌面上划着,“路线得改。原计划走的那条官道,听方才那文士的意思,怕是要堵了。我记得秦岭里有条药农走的小道,小时候跟着采过药,能抄近道,就是得攀段崖,隐蔽些。”
他说这话时,眉峰微蹙,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铁,哪还有半分京城纨绔的影子。小满望着他,心里忽然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忙低下头,指着纸上的标记:“那得多备些麻绳和伤药。干粮也得换,少带米,多买些能揣着走的麦饼和肉干——越往后,生火做饭越难。”
“嗯。”萧翊应着,嘴角勾出点算计的笑,“明日去市集,我带着福安。这时候物价乱,那些囤货的说不定慌了神,咱们能捡些便宜。”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驿站西头有家药铺,老板是个胆小的,说不定能低价淘些金疮药。”
两人低声商议着,从骡马的草料讲到夜里轮班的次序,声音清晰地飘出窗去。
廊下,萧老夫人正被老嬷嬷扶着往房里走,听到里面的话,脚步顿了顿。月光从驿站的破窗棂漏下来,落在她银白的鬓角上,她轻轻点了点头,对老嬷嬷说:“走吧,孩子们心里有数。”
另一间房里,萧夫人对着油灯发怔。灯芯爆出个火星,映得她眼下的青影更重。她摸了摸鬓边那支只剩半颗珍珠的簪子,终究没说什么——到了这份上,再别扭也没用了。萧晴缩在她身边,手里攥着小满给的薄荷包,呼吸渐渐匀了。
谁也没提,两日前那场被夜色掩去的事。
那日拦路要钱的几个人一直尾随了半宿,萧翊在山洞外查哨时,借着月光看清了他们躲在树后的影子。他没声张,只等众人睡熟了,拽着石清和哑奴走到暗处。
“去,”他声音冷得像山涧的冰,“不用下死手,打断条腿就行。把咱们给的钱拿回来,做得干净点,别留痕迹。”
石清抱拳:“是。”哑奴没说话,只往腰间摸了摸那根硬木短棍,眼神沉得像墨。
后半夜,两人回来了。石清手里攥着个钱袋,沉甸甸的,哑奴的袖口沾着点泥,短棍上多了道新的划痕。
萧翊接过钱袋,倒出碎银和铜钱,数了数,不多不少。他把钱揣回怀里,拍了拍石清的肩:“歇着吧,明早赶路。”
月光落在他脸上,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小满对此一无所知。她只觉得这两日路顺了些,夜里守哨时没再听见可疑的响动。
她正忙着跟哑奴学怎么快速给骡马上鞍,怎么用最少的水烧开一锅粥,把那份偶尔冒出来的异样心思,牢牢压在生存的念头下头——乱世里,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天快亮时,蓝桥驿的鸡叫了。第一声啼鸣刺破雾霭,像在催着这支队伍,赶紧踏上更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