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约莫十五六岁,发髻上插满银簪银花,沉甸甸的银项圈坠在颈间,手腕脚踝的银镯随着步子相撞,迸出清脆却刺耳的叮当声。
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贝莎,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俚人侍女,一脚踏进货栈,便将屋内轻松的气氛搅得稀碎。
“哟,沈掌柜这儿,可真是越来越兴旺了。”
她的声音又脆又利,像山涧冰凌撞在岩石上,裹着冰冷的嘲讽,目光直勾勾地钉在小满身上。
银镯声碰撞的声音铛铛响。
几个看货的乡邻下意识退开,金花阿远因为新婚,小满给了几天长假没有来,几个新来的伙计们茫然的停了活计,无措地看着这不速之客。
小满脸上的笑意淡去,恢复了平日的沉静,语气平和却疏离:“贝莎姑娘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吴承宇刚想开口调侃,便被萧翊用眼神制止。
贝莎的目光扫过众人,在郎岩身上顿了一瞬,随即又落回小满身上,敌意几乎要溢出来:“我来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的天仙,能让阿岩哥连族规都不顾了。”
“贝莎,不许胡说!”郎岩猛地皱起眉,往前迈了一步,下意识将小满往身后挡了挡,沉声道,“我与沈掌柜只是生意往来,休得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我胡说?”贝莎冷笑一声,伸手指向小满,声音陡然拔高,“阿岩哥为了你,跟庆丰堂翻脸。为了你,跟清水峒的人吵架。今天为了你,还敢跟劝农使顶嘴!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是的汉人掌柜,有什么稀罕的!”
“贝莎!”郎岩的语气重了几分,眉头拧成了疙瘩,“与劝农使交涉,是为了峒里的粮种。和清水峒争执,是为了商路公平。这些都与沈掌柜无关,你莫要把不相干的事扯到她身上!”
小满的脸色微微发白,却还是强撑着上前半步,避开郎岩的庇护,平静地看着贝莎:“贝莎姑娘,沈家与黑石峒是正经生意往来,郎少峒主维护的是峒里的利益,你真的误会了。”
“好一个正经生意!”贝莎猛地打断她,银镯撞得叮当乱响,几步逼近小满,眼里满是妒恨,“你以为阿岩哥处处护着你是为什么?就因为你会做买卖?还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她顿了顿,声音里淬了冰,“我告诉你,我得不到的人,你也别想得到!”
萧翊皱紧眉头,刚想上前护在小满身前,却见郎岩先一步挡在了两人中间,硬木杖在地上顿了一下,发出闷响:“贝莎,你太过分了!沈掌柜是客人,你再对她无礼,我便只能请你出去了!”
贝莎却像没听见似的,死死盯着小满,语气尖利:“阿岩哥什么时候对一桩‘生意’这么上心过?三番五次为了你破例,甚至不惜顶撞族老!你当真以为他是看中你会拨算盘?”
“我与族老议事,何时轮得到你置喙?”郎岩的脸色沉了下来,手里的硬木杖攥得指节泛白,“那些事是族中内务,与沈掌柜无关,你别在这里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贝莎呵了一声,突然话锋一转,眼里带着几分得意,“白水峒比黑石峒富,手里还有通往交趾的商路,峒主的女儿更是比你好百倍!阿岩哥娶她是定局,这桩婚事关乎两峒盟约,峒主势在必行,谁也拦不住!”
“够了!”郎岩厉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婚事是我与阿爸之间的事,还没定下来,轮不到你在外头散播!”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下意识扫向小满,见她垂着眼,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喉结动了动,又添了句,“你今日说的这些话,大多是捕风捉影,莫要再误导旁人。”
贝莎却不管他,只盯着小满那双沉静的眸子,怒火与不甘像野火般燎原。
她最恨的,就是小满这副仿佛什么都动摇不了的模样。
“沈小满!”
她几乎是嘶吼出声,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疯狂,“你别装模作样了!我贝莎得不到的人,你也休想得到!永远都别想!”
说完,她像是吐尽了积压的恶气,狠狠瞪了小满一眼,转身对侍女喝道:“我们走!”
银饰的叮当声渐渐远去,主仆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阳光里。
货栈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蝉鸣声断断续续。
吴承宇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白水峒的商路,对吴记商行来说可是个机会。
萧翊眉头紧锁,目光落在小满身上,有关切,也有几分复杂。
谷雨担忧地看着小满,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郎岩站在原地,硬木杖还抵在地上,指尖的力道却松了些。
他看着小满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泛白,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又沉又闷。
他知道族里在为他物色妻子,却没想到会是白水峒的女儿。
他更知道,小满听到这些话,心里一定不好受。
可他是黑石峒的少峒主,乱世里部落要靠联姻活下去,很多事,由不得他选了。
阿爸早就下了死命令,他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沈掌柜……”郎岩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却见小满慢慢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只是那平静里,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良久,小满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缕烟。
“谷雨,”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却努力维持着平稳,“时辰不早了,收拾一下,我们回去吧。”
她慢慢走出货栈,脚步有些沉,像灌了铅。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月白色襦裙上,镀了层金边,却没添半分暖意。
袖口沾着的稻花被风吹落,飘向远处的稻田,渐渐消失在暮色里。
郎岩快步走到门口,望着她的背影,眉头锁得更紧。
萧翊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她需要安静,现在不必去打扰。”
“我知道。”郎岩的声音带着疲惫,手里的硬木杖在青石板上轻轻磕了一下,“可我……我连一句‘抱歉’都没敢说。”
他顿了顿,又道,“白水峒的婚事,我会再跟阿爸争一争,至少……我再争取一下……”
吴承宇在一旁听着,挑了挑眉,却没多说什么,乱世里的情分,从来都抵不过部落的存续,郎岩这争,恐怕也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