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永昌侯府的马车,在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中,驶向了慧敏长公主府。车内,沈清弦依旧是一身素雅得体的装扮,帷帽遮面,静坐不语。
身旁的柳氏,则是一身按品大妆,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手指紧紧绞着帕子,目光时不时如淬毒的针般刺向沈清弦。沈巍最终的决定,让她陪同,于她而言是莫大的羞辱与煎熬,她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这个昔日的“草包”嫡女,一步步走向她难以企及的高度。
长公主府邸气象万千,今日的诗画品鉴会规模不大,却规格极高。受邀者除了一些皇室宗亲女眷,便是如永昌侯府这般有实权的勋贵家眷,以及几位以才学闻名的翰林夫人。气氛高雅而肃穆。
柳氏强撑着笑脸,与相熟的夫人寒暄,却明显被边缘化,众人更多的目光和窃窃私语,都聚焦在安静跟在她身后、帷帽覆面的沈清弦身上。“云弦”大家的名声,经过长公主寿宴和户部风波,早已在顶层圈子传开,如今真人现身,自然引人瞩目。
慧敏长公主端坐主位,气度雍容。她今日并未过多关注柳氏,目光直接落在沈清弦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云大家来了,不必多礼,坐吧。”长公主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威严。
“谢殿下。”沈清弦敛衽一礼,声音透过轻纱,清晰沉稳。她在长公主下首特意预留的位置坐下,姿态从容,并无寻常商贾见到皇亲的惶恐,也无深闺女子的怯懦。
品鉴会开始,侍女们捧上一幅幅前朝古画或当代名家的新作,众人品评,气氛融洽。长公主偶尔会问及沈清弦对画作意境、用色的看法,沈清弦皆以匠人视角,从色彩搭配、构图比例、丝线绣法等角度回应,见解独特,不涉风雅,却每每切中要害,令人耳目一新。她巧妙地将现代设计理念融入传统评论,既展示了才学,又恪守了“匠人”本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柳氏在一旁如坐针毡,她插不上话,也听不懂那些“专业”的讨论,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清弦侃侃而谈,赢得包括长公主在内的众人频频颔首,心中的妒火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
品鉴过半,长公主挥退侍女,话锋一转,进入了真正的主题。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沈清弦身上:“今日请诸位来,品鉴书画是其一,其二,是本宫有一事,想听听诸位贤达的意见,尤其是云大家的高见。”
众人安静下来,心知重头戏来了。
“如今北境不宁,将士用命。”长公主语气沉凝,“朝廷于军需用度上,历来重视,然近年来,辎重转运损耗日增,冬衣御寒之效亦常有不逮。陛下忧心,本宫亦常挂怀。前番听闻云大家于军衣改良颇有见地,不知……若放眼整个军需供给,尤其是这宫中尚衣局承制的部分,云大家可有何良策,以增其效,减其耗?”
问题直接而尖锐!这已不仅仅是讨论一件衣服如何做得更暖和,而是涉及宫廷造办机构的效率、成本控制、乃至整个后勤供应链的优化!这是真正的经世之问,是长公主对沈清弦能力的终极考核!回答得好,入主尚衣局便顺理成章;回答不好,之前所有铺垫可能付诸东流。
柳氏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她不信沈清弦能答出什么花样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顶帷帽上。
沈清弦心潮起伏,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帷帽下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她拨弄过的算盘珠。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欠身:“殿下垂询,民女惶恐。军国大事,民女不敢妄议。然则,既关乎将士冷暖,民女便以经营‘云裳阁’的些许微末经验,斗胆陈情,仅供殿下参详。”
她首先谦卑定调,避开“妄议”的风险。接着,她开始条分缕析:
“民女浅见,增效应从三处着手。其一,在于‘标准’。如今各地贡品丝绸、棉麻,品质参差,导致工匠难以发挥,成品亦优劣不一。若尚衣局能制定明确用料标准,按需按质采购,则可从源头保证品质,减少浪费。”
“其二,在于‘流程’。民女听闻尚衣局制作,仍循旧例,分工虽细,却衔接不畅,易生滞碍。或可尝试‘流水作业’,将制衣过程分解为量体、裁料、缝合、绣花、质检等清晰环节,专人专责,环环相扣,并设定工时定额,必能大幅提升效率。”
“其三,在于‘信息’。北境各地气候、将士体型皆有差异,若能量身定制固然好,但大规模制备难以实现。然则,若能建立档案,统计各军镇常见体型数据,据此制定少数几种‘标准尺码’,并提前预备相应裁片和辅料,一旦有令,便可快速组装,缩短工期。同时,加强与兵部、边镇沟通,了解实际需求变化,避免闭门造车。”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减耗,除上述标准化的源头控制外,还可建立严格的‘核销制度’。每批物料,从入库、领用、到成品、废料,皆需详细记录,责任到人,定期核查。对边军送还的破损旧衣,亦可研究回收利用之法,譬如拆取完好部分,用于修补或其他用途,物尽其用。”
她没有引用任何现代术语,全部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将标准化生产、流水线作业、供应链管理、成本控制等现代企业管理的核心思想,深入浅出地阐述出来。每一句都紧扣“效率”与“节俭”,每一策都直指传统宫廷作坊的弊病。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番前所未闻、却又逻辑严密、极具操作性的论述惊呆了。这已远超一个匠人的眼界,分明是治国理政的方略!虽然仅限于尚衣局一隅,但其蕴含的管理智慧,令人震撼。
长公主原本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容和激赏!她需要的,正是这种能打破陈规、解决实际问题的干才!沈清弦的回答,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好!好!好!”长公主连说三个好字,目光灼灼,“云大家此言,真乃金玉良言!字字珠玑,切中要害!想不到云大家不仅手艺精湛,更有如此经世之才!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人!”
柳氏的脸色彻底惨白,浑身冰凉。她听不懂那些深奥的东西,但她看得懂长公主的反应!沈清弦,这个她一直踩在脚下的嫡女,竟然真的拥有如此可怕的才能?!
长公主当场拍板:“云大家之才,屈居市井,实乃朝廷之失!本宫意已决,即日便奏明圣上,举荐云大家入尚衣局,任‘司制’一职,专司军服改良及局务整饬之事!望云大家莫要推辞,为朝廷,为边军将士,竭尽所能!”
司制!虽非尚衣局最高长官,却是手握实权,负责具体制作事务的要职!尤其指明了负责军服和局务整饬,权力和舞台极大!
沈清弦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但同时,更沉重的压力也随之而来。她成功了,但也彻底被绑上了皇家的战车。
她离席,深深一拜:“民女……臣女,谢殿下隆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厚望!”她改了口,承认了新的身份。
就在满堂祝贺(或复杂)声中,一名长公主府的内侍匆匆入内,在长公主耳边低语几句。长公主眉头微蹙,点了点头,随即对沈清弦道:“云司制,府外有人寻你,似是急事。”
沈清弦心中一动,告罪退出花厅。
来到府门偏厅,只见洪涛一脸焦急地等在那里,见到她,急忙上前低声道:“云大家,边境八百里加急!北狄有异动!将军奉命即刻率部驰援,大军今夜便要开拔!将军他……临走前想见您一面,就在老地方等您!”
谢云昭要走了?这么快?而且是奔赴战场!沈清弦的心猛地一缩。那个笑容爽朗如阳光的少年将军,就要去面对刀光剑影,生死未卜……
“我……知道了。”她声音有些干涩。
与此同时,齐王府内。
萧执听着无心的禀报,得知长公主已当场敲定对沈清弦的任命,嘴角勾起一抹预料之中的弧度。
“司制……位置刚好。”他把玩着手中的北境舆图,目光幽深,“北狄异动?倒是比预想的快了些……告诉古掌柜,可以开始‘偶然’向云司制提供一些……关于尚衣局历年账目和物料采买渠道的‘旧档’了。新的舞台已经搭好,该让我们的主角,好好唱一出大戏了。”
他的目光,仿佛已穿透重重宫墙,落在了那即将走马上任的倩影之上。
凤仪初试,锋芒已露。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尚衣局不是“云裳阁”,那里盘根错节,步步惊心。而边关的烽火,更将遥远战场的气息,吹到了这刚刚踏入宫门的女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