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衣局内,灯火彻夜不熄,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在寂静的皇城中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嗡鸣。沈清弦立下的军令状,如同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也催生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效率。工匠们轮班歇息,机器不停,裁剪、缝纫、絮棉、质检……一道道工序在严厉的监管和明确的赏罚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沈清弦几乎住在了值房,眼下的乌青日渐深重,但眼神却亮得灼人,像两点不肯熄灭的寒星。她巡查、协调、处置突发状况,用近乎严苛的标准确保着每一件送出冬衣的质量。压力如山,但她心中有一股气在支撑:前线将士的性命,谢云昭的安危,还有……她绝不能倒下的信念。
然而,外界的风暴并未因尚衣局内的“同仇敌忾”而止息,反而愈演愈烈。就在冬衣赶制进行到最紧张的第十二日,一场针对沈清弦的致命风暴,终于在朝堂之上爆发。
这日清晨,大朝会。龙椅上方的天子面色沉郁,北境的战报像一片浓重的阴影,笼罩着整个金銮殿。当户部禀完冗长的钱粮调度后,一名都察院的御史大夫,手持玉笏,昂然出列,声音洪亮,字字如刀:
“臣,弹劾尚衣局代掌印云弦,十大罪!”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以刚直(或者说,是某些势力的急先锋)闻名的御史身上。
“其一,僭越礼法!以一介女流,把持军需重地,牝鸡司晨,紊乱朝纲!”
“其二,任用私人!排挤勋旧,提拔微贱工匠,致使局内怨声载道,人心离散!”
“其三,苛虐下属!立所谓‘军令状’,行暴政之举,动辄打骂责罚,视匠人为牛马!”
“其四,好大喜功!妄改旧制,所谓‘新法’劳民伤财,所制冬衣华而不实,恐误军机!”
“其五,账目不清!采购原料,价格虚高,其中必有贪墨!”
……
十条罪状,条条致命,尤其是“牝鸡司晨”、“恐误军机”和“账目不清”,直指要害,将沈清弦推到了国法与礼教的审判台上。更险恶的是,御史并未单独弹劾她,话锋一转,牵连而上:
“……凡此种种,非一介女流所能为,其背后必有倚仗!臣听闻,永昌侯教女不严,纵其干预朝政;慧敏长公主举荐非人,识人不明!恳请陛下明察,罢黜云弦,追究相关人等失察之责!”
这一招釜底抽薪,狠毒至极!不仅要将沈清弦置于死地,更要将她背后的永昌侯府和慧敏长公主一并拖下水!显然,对方是要借沈清弦这个“突破口”,发动一场更大的政治清洗。
朝堂之上,顿时炸开了锅。永昌侯沈巍脸色煞白,出列辩解,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慧敏长公主并未在场,但其派系的官员立刻起身反驳。支持与反对的双方激烈争辩,互相攻讦,金殿之上一时间乌烟瘴气。端坐龙椅的皇帝,面色阴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龙椅扶手,目光扫过争得面红耳赤的臣子,最终,冷冷地吐出一句话:
“此事,朕已知悉。北境军情紧急,一切以军务为重。云弦是否有罪,待冬衣如期交付北境,验看实效后,再行议处。在此期间,尚衣局一应事务,仍由云弦暂领,不得延误。退朝!”
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既未支持弹劾,也未完全维护沈清弦,而是将皮球踢到了“冬衣实效”上。这看似给了沈清弦喘息之机,实则将她推到了更危险的境地——若冬衣如期交付且前线反馈良好,她或可有一线生机;若稍有差池,或者……即便无误,若有人在“实效”上做文章,她都将万劫不复。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飞快传入深宫,也传到了正在埋头赶工的尚衣局。局内原本被高压凝聚起来的人心,瞬间产生了裂痕。一些原本就心怀鬼胎的旧吏,眼中重新闪烁起幸灾乐祸和蠢蠢欲动的光芒。几个被沈清弦处罚过的管事,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听说了吗?朝堂上都快把她参倒了!”
“哼,我就说,一个女人,能成什么事?这下好了,看她还能嚣张几时!”
“嘘!小声点,还没定论呢……”
“定论?十条大罪!还有长公主和永昌侯府跟着吃瓜落!她完了!”
流言蜚语和消极怠工的情绪,像瘟疫一样悄悄蔓延。一批即将送检的冬衣,被查出絮棉不均,显然是有人故意捣鬼。负责此道工序的工匠头目支支吾吾,推说是劳累所致。沈清弦勃然大怒,当众重责了那头目二十军棍,革职查办,并下令彻查原料领取记录。她深知,这是内部敌人见风使舵,开始反扑了!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让她窒息。她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看着那些眼神闪烁的属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即便有长公主的暗中支持和萧执的信息渠道,但直面这滔天巨浪的,终究只有她一人。
就在这内忧外患达到顶点的时刻,翠珠趁着夜色,再次悄悄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用火漆密封的竹管。这一次,并非来自“墨韵斋”,而是通过洪涛留下的、与镇北将军府联系的隐秘渠道送来的。
沈清弦心中一动,谢云昭?
她回到值房,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切开火漆。竹管内没有信笺,只有一小块被鲜血微微浸染、边缘焦黑的碎布片,看质地,正是尚衣局最早交付的那批加厚冬衣的衣角。碎布上,用炭灰潦草地写着几行字,字迹熟悉而虚弱,却带着一股沙场的决绝:
“衣暖,堪用,救急。北狄诡诈,恐有长期围困。冬衣需持续,箭矢甲胄亦亟需。吾安,勿念。保重自身,京城…更险。”
是谢云昭的亲笔!他受伤了!但还活着!而且,他在最前线,用最直接的方式,肯定了她制作的冬衣的价值——“衣暖,堪用,救急”!这六个字,重于千钧!同时,他也预警了更严峻的局势和更庞大的需求。
这封血书,像一道炽热的光,刺破了笼罩在沈清弦心头的阴霾和寒意。她紧紧攥着那块碎布,指尖颤抖,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却强忍着没有落下。这不是软弱的时候,这是……力量!来自前线将士的认可,来自谢云昭以生命为代价传递回来的信息和支持!
几乎在同一时间,窗棂上再次传来熟悉的轻微叩击声。另一封密信,来自“墨韵斋”。上面依旧是那瘦劲的字迹,内容却同样关键:
“弹劾之事,已在预料之中。陛下态度,乃权衡之术。稳住尚衣局,如期交货,则流言不攻自破。工部侍郎王守仁(王焕族叔),乃此次攻讦幕后推手之一,其掌管之兵器局,历年账目漏洞百出,已着人收集。待时而动。”
萧执的信息,冷静而精准,既分析了局势,也指明了反击的方向。他早已布下后手,瞄准了对手的要害。
一手是谢云昭从血与火中传来的肯定与嘱托,一手是萧执在暗处布下的杀招与指引。沈清弦站在权力的旋涡中心,感受着这两种截然不同、却都强大无比的力量。一种炽热如阳光,坦荡而真诚;一种冰冷如深潭,莫测而致命。
她将血书和密信紧紧贴在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的迷茫和疲惫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她推开值房门,对守在外面的春桃沉声道:“传令下去,所有管事、工匠头目,正堂集合!”
是时候,清理门户,并让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看看,她云弦,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前方的路再险,她也要披荆斩棘,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