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大捷的余波,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层层扩散,终渐归于表面的平静。然而,这平静之下,暗流愈发汹涌。沈清弦因功受赏,皇帝特赐珠玉锦缎,并明旨褒奖,其“实心任事、勇于担当”之风,一时传为美谈。永昌侯府门庭若市,沈巍走路带风,柳氏母女则彻底沉寂,缩在院落深处,不敢再生事端。尚衣局内,沈清弦的威望达到顶峰,令行禁止,再无杂音。
但沈清弦心如明镜。金殿之上,王守仁那阴毒的一瞥,萧执密信中“主和之声又起”的警示,以及谢云昭军报中提及的“北狄主力未损、恐卷土重来”的隐忧,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提醒她远未到高枕无忧之时。皇帝的赏赐是安抚,也是新一轮的考验。她必须趁热打铁,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功绩”转化为更稳固的根基和更强大的实力。
休整数日后,她不再满足于仅仅完成宫廷常规的服饰制备。雁门关之战证明,尚衣局在紧急军需供应上潜力巨大。她开始以“优化军备、以备不时之需”为名,在局内推动更深层次的变革。她召集以严师傅、苏绣娘为首的核心工匠,结合此次赶制皮衬箭囊的经验,系统总结战时生产流程、标准工时、物料定额,编纂成《尚衣局急务规制》,旨在将非常时期的有效做法,固化为日常可循的章程。
同时,她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领域。北境战事旷日持久,常规军械消耗巨大,工部军器监产能滞后、腐败滋生的问题已暴露无遗。她凭借此次成功介入军械辅助生产的经验,以及萧执提供的“千锤坊”事件后续线索(指向工部内部贪墨军械款项的蛛丝马迹),开始悄然布局。她以“研究服饰防护性能”为借口,向兵部借阅部分非核心的甲胄、军服图样,组织工匠秘密研究,探讨如何将尚衣局在面料处理、结构设计上的优势,与基础防护功能结合,尝试设计更轻便、灵活的防护内衬或配件。这已轻微触碰到工部的传统势力范围,但她做得极其谨慎,一切都在“技术探讨”的掩护下进行。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沈清弦潜心经营、试图夯实内功之际,一场针对她的更大风暴,已悄然酝酿成型。这场风暴的源头,并非来自老对手王守仁的直接攻击,而是起于青萍之末,源于她意想不到的方向。
这日,沈清弦正在值房审阅新拟的规制草案,春桃神色慌张地进来禀报:“掌印,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国子监的生员和百姓,把衙门口给围了!”
沈清弦心中一凛,放下笔:“所为何事?”
“他们……他们举着血书,高喊……高喊‘牝鸡司晨,国之将乱’,还说……还说掌印您……您以妖法魅惑君上,滥用民力,穷兵黩武,是……是祸国妖女!”春桃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
又来了!而且这次,不再是小规模的士子清议,而是国子监生员带头,煽动百姓,规模更大,罪名也更恶毒,直接扣上了“妖女”、“祸国”的帽子!这背后,定然有更强大的黑手在推动,绝非王守仁一人所能为。主和派?或是其他被她触动了利益的势力?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此时若退缩或强硬弹压,正中对方下怀。她必须直面。
她整理官服,神色平静地走出值房。尚衣局衙门外,已是人山人海,群情激愤。为首的是几十名身着儒衫的国子监生员,手持血书,面色激愤。周围聚集了无数围观百姓,被煽动得情绪激动,纷纷高声斥骂。
“妖女出来!”
“滚出朝堂!”
“停止劳役,与民休息!”
沈清弦的出现,让喧闹声为之一静。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为首那名年轻气盛的监生脸上:“本官便是云弦。诸位聚集于此,高声喧哗,所为何事?”
那监生踏前一步,义正辞严:“云氏!你以一介女流,干涉兵事,鼓动战争,致使国库空虚,民不聊生!雁门关之胜,乃将士用命,与你何干?你不过借此沾名钓誉,行穷兵黩武之实!此乃亡国之兆!我等读书人,心怀天下,岂能容你此等妖孽祸乱朝纲?今日在此,便是要清君侧,诛妖女!”
“穷兵黩武?祸乱朝纲?”沈清弦冷笑一声,声音清晰传遍全场,“北狄犯边,屠我百姓,掠我疆土,雁门关将士浴血奋战,方保国土不失。制备军需,乃保家卫国之本,何来‘穷兵黩武’?莫非在尔等眼中,任由敌寇铁蹄践踏,方是太平盛世?”
她语气转厉:“尔等口口声声‘民不聊生’,可知北境百姓在狄人铁蹄下如何求生?可知边关将士缺衣少甲,如何御敌?尔等在此安享太平,却将保家卫国斥为‘祸国’,是何居心?!”
“强词夺理!”另一名监生喊道,“纵然要战,军械制备自有工部职司,何时轮到你一女子越俎代庖?分明是借机揽权,中饱私囊!”
“工部职司?”沈清弦目光如电,直刺对方,“若工部尽责,雁门关将士何至于甲胄破损、箭矢匮乏?本官临危受命,十日赶制军需,解前线燃眉之急,谢擎将军军报犹在,尔等却在此颠倒黑白,污蔑功臣,这就是尔等圣贤书所教的道理吗?!”
她提及谢擎军报,顿时让不少百姓窃窃私语,情绪有所动摇。
“妖言惑众!”为首的监生恼羞成怒,“你所用皮革铁器,来源不明,价格虚高,定然贪墨无疑!还有,闻你局中工匠,因你苛虐,病倒者众,此非仁政,实乃暴政!”
“来源不明?价格虚高?”沈清弦早有准备,朗声道,“所有采购账目,皆可公开查验,笔笔清晰!至于工匠病倒,”她声音提高,带着悲愤,“那是因为他们在与时间赛跑,在与死神抢人!他们是为前线将士能多一分生机而累倒的!他们的辛苦,换来的是雁门关的捷报,是边境的暂时安宁!尔等不感其辛劳,反诬其暴政,良心何在?!”
她的反驳有理有据,情感真挚,逐渐扭转了部分围观者的看法。但对方有备而来,岂会轻易罢休?眼看辩论落入下风,人群中忽然有人尖声喊道:“跟她废什么话!此等妖女,当以火刑焚之,以谢天下!”
“对!烧死妖女!”
极端的口号被煽动起来,人群开始骚动,向前拥挤,局势瞬间失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疾驰而来,为首者金甲红袍,英武非凡,正是本该在北境的镇北小将军谢云昭!
他勒住战马,目光如炬扫过混乱的人群,声如洪钟:“放肆!天子脚下,围攻朝廷命官,尔等要造反不成?!”
谢云昭的突然出现,以其战场淬炼出的凛冽杀气,瞬间镇住了全场。人群安静下来。
谢云昭翻身下马,走到沈清弦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冷冷地看向那群监生:“云掌印制备军需,助我边军大捷,乃有功之臣!尔等受何人指使,在此污蔑功臣,扰乱京师?!”
他的出现和表态,如同定海神针,彻底扭转了局势。监生们面面相觑,气势全无。百姓们见边关英雄都力挺云掌印,纷纷散去。
骚乱平息,谢云昭这才转身,看向沈清弦,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和风尘仆仆的疲惫:“清……云掌印,你没事吧?”
“我没事。”沈清弦摇摇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更多的是疑惑,“小将军,你怎会在此?北境战事……”
“陛下急召我回京述职。”谢云昭低声道,“刚进城就听闻此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进去说。”
回到值房,谢云昭才告知实情。原来,北境局势虽暂稳,但朝中主和派势力活动频繁,以“国库空虚、民生凋敝”为由,极力主张与北狄和谈。此次骚乱,恐怕就是主和派借题发挥,意图打击主战派势力,而风头正劲、与边军关系密切的沈清弦,便成了他们攻击的靶子。谢云昭此次回京,述职是假,应对朝中变局、稳住主战阵脚才是真。
“形势比想象更复杂。”谢云昭眉头紧锁,“有人不想让北境再起战端,哪怕是以屈辱和谈为代价。清弦,你如今身处漩涡中心,万事小心。”
沈清弦心中雪亮。原来如此!之前的弹劾、骚乱,都不过是前奏,真正的较量,在于国策之争!而她,已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这决定帝国命运的巨大博弈之中。
送走谢云昭,沈清弦独坐灯下,心潮起伏。她想起萧执密信中的警告,如今一一应验。主和派的攻势,比她预想的更猛烈、更卑劣。他们不敢直接攻击边将,便拿她这“女流之辈”开刀,企图瓦解主战派的民意基础。
就在她沉思对策之时,窗棂再次传来轻响。翠珠送进一枚细小的竹管。是萧执的密信。
“风波已起,意在釜底抽薪。谢郎归京,恰是时机。稳住尚衣局,静观其变。工部罪证,不日将现。待其时,一击必杀。”
沈清弦捏着纸条,眸光锐利。萧执果然洞若观火。他让她稳住,并暗示了反击的时机和方向——工部!王守仁及其背后的主和派势力,他们的软肋,就在工部的贪腐上!而谢云昭的回京,将成为主战派在朝堂上的强援。
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火焰跳跃,映亮她坚毅的侧脸。
星火已燃,必将燎原。这不再是简单的权位之争,而是关乎战争与和平、帝国气运的殊死搏斗。她既已踏上这条路,便再无退路。唯有迎风前行,在这惊涛骇浪中,杀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