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在军器监推行的匠户考成新法,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搅动了沉积多年的淤泥。
明面上,衙署内依旧维持着恭敬的假象,少监刘能、张简称病告假的次数愈发频繁,监丞周明则愈发显得唯唯诺诺,眼神闪烁。但水面之下,暗流已然化为汹涌的潜流,从各个方向,悄无声息地向沈清弦侵蚀而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行政上的掣肘与拖延。沈清弦要求调阅近三年各作坊详细物料领用及成品入库核销记录,周明嘴上应承,送来的却是经过“整理”的概要册子,关键细节模糊不清,时间节点错乱。
当她责令提供原始凭单时,下面吏员便推说账房整理、库管休假,种种借口,拖延搪塞。关于改革匠户赏罚的具体细则条文,下发各作后,反馈回来的多是“工匠愚钝,不解新法”、“恐生事端,宜缓行”之类的消极回应,显然有人暗中授意,阳奉阴违。
更棘手的是资源上的封锁。沈清弦计划先从弓弩作入手,解决神臂弩“望山”部件的瓶颈,需一批质地均匀、含碳量稳定的精铁进行试验。她行文至工部虞衡清吏司(掌矿冶、铸造),申请特批一批上等闽铁或晋铁。
公文如石沉大海,数日未有回音。遣人去问,只得到“库存紧张,需统筹调配”、“程序繁复,耐心等候”的官样回复。这分明是掐住了她技术革新的咽喉。
与此同时,一股阴险的流言开始在监内乃至京城底层工匠圈中悄然散布。传言说新来的云少监锐意改革是假,实则是想克扣工匠钱粮,中饱私囊;又说她提出的“按件计工”实为盘剥,目的是逼工匠拼命干活,不顾死活;更恶毒的是,竟有谣言说她与镇北小将军谢云昭关系暧昧,此番插手军器监,是为谢家军谋私利,甚至暗示她以色侍人,才得了这官职。
这些流言蜚语,如同毒雾,无形中侵蚀着工匠们刚刚被新法点燃的一丝希望,也试图玷污沈清弦的声誉。
沈清弦心知肚明,这是工部乃至其背后势力发动的全面反扑。他们不敢明着对抗圣意,便用这种官场惯用的“软刀子”,拖延、封锁、造谣,企图让她知难而退,或陷入泥潭,最终因“无能”而被罢黜。
她并未慌乱,而是沉着应对。对于行政拖延,她不再通过监丞周明,而是直接点名要求各房主事、库令每日到她的值房当面禀报进度,现场核对文书,不给中间环节上下其手的机会。
面对几次推诿,她当场拿出尚方宝剑般的“兼领”职权,以“贻误公务”为由,申斥甚至罚俸了两名跳得最欢的主事,虽未革职,但立威效果显着,拖延之风稍敛。
对于资源封锁,她深知在工部体系内难以解决,必须另辟蹊径。她想起了萧执密信中提及的“闽地海商”。这日深夜,她再次密信“墨韵斋”,直言困境,请求能否通过民间渠道,秘密购入一小批优质精铁料,以供试验之急,并打探闽地海商详情。
同时,她也修书一封给谢云昭,并非求助,而是以探讨军械改进为名,提及神臂弩“望山”部件对材质的苛刻要求,以及目前工部供铁不济的现状,隐晦地希望他能以边军需求为由,向兵部或更高层面反映情况,施加压力。她需要双管齐下。
等待回音的日子里,沈清弦将重心放在了稳固基层上。流言杀人,必须正面击破。她不再局限于衙署,而是增加了深入各作坊的频次。
她不再只是巡视,而是真正蹲点,与工匠一同用餐,观看他们操作,倾听他们的困难和抱怨。她让春桃和翠珠留意流言源头,很快便锁定了几名平日里与工部吏员往来密切的工头。
这日,在锻造作坊,一名工匠因操作失误,毁了一块难得的钢坯,正惶恐不安。按照旧例,必受重罚。工头在一旁冷嘲热讽,暗示这都是新法逼得太紧所致。
沈清弦走上前,仔细查看了废坯,并未责怪工匠,反而指出炉温控制和捶打节奏的问题,并让随行画师记录下来,说要研究改进工艺。随后,她宣布,因是工艺探索过程中的损耗,不予处罚,但要求工匠总结经验。此举让在场工匠愕然,继而心生感激。接着,她话锋一转,目光冷冷地扫过那名工头:
“本官推行新法,旨在奖勤罚懒,优工优酬,绝无克扣之意!所有赏罚细则,皆已张榜公布,透明公正。若有谁再敢散布谣言,蛊惑人心,一经查实,定以扰乱军工作坊论处,绝不轻饶!”
她语气森然,带着杀伐之气,那工头顿时脸色煞白,噤若寒蝉。消息传开,流言虽未完全平息,但势头明显减弱。
数日后,两方面的回信几乎同时到达。谢云昭的回信热情洋溢,他表示已立即通过父亲镇北将军的渠道,向兵部陈情,强调优质军械对北境防务的极端重要性,并暗示工部供不应求可能贻误军机。兵部已有官员表示关注。
而“墨韵斋”的回信则依旧简洁:“铁料之事已安排,三日后夜,城南漕运码头,‘瑞昌号’货栈,自有人接应。闽商线索,容后再禀。朝中风向有变,主和派或借‘恤民’之名,行削减军费之实,谨防。”
萧执的效率再次让沈清弦心惊。他不仅解决了铁料来源,更预警了新的政治风险——主和派可能以“体恤民力、节省开支”为名,推动削减军费预算,这无疑将从根本上扼杀她的改革!这提醒她,斗争已不再局限于军器监内部,而是上升到了国策层面。
三日后深夜,沈清弦乔装打扮,仅带两名绝对可靠的谢府亲兵,悄然来到城南漕运码头。夜色深沉,河风凛冽。
“瑞昌号”货栈灯火昏暗,一名管事模样的精干男子验过信物后,引他们进入仓库。角落里,整齐码放着十根乌黑锃亮、规格统一的条铁。
“东家吩咐,此乃上等‘灌钢’,请贵人验看。”管事低声道。
沈清弦虽不精冶金,但触手冰凉沉实,断口晶粒细腻,远胜工部供给的普通生铁。她心中一定,付了银钱(价格竟比官价还低三成),迅速命人将铁料运回她在军器监后院悄悄整理出的一间小型工坊内。有了这批关键材料,神臂弩的工艺攻关,终于可以迈出实质性一步。
然而,就在她刚看到一线曙光之时,更大的风暴接踵而至。这日大朝,户部侍郎突然上奏,以“近年来战事频繁,国库空虚,百姓负担沉重”为由,提请陛下“圣心裁度”,是否可“暂缓非紧要军工项目,削减部分军费开支,与民休息”。
奏折中虽未点名,但字里行间,直指近年来耗资巨大的军械更新计划,包括神臂弩的制造。
主和派官员纷纷附议,言辞恳切,大谈“仁政”、“养民”。主战派则激烈反驳,强调北狄威胁未除,军备不可松懈。朝堂之上,战与和的争论再次白热化。端坐龙椅的皇帝,面色深沉,未置可否,只命阁部详议。
消息传回,军器监内暗流愈发汹涌。刘能、张简竟“病愈”回衙,言语间透出“上意难测,项目恐有变”的暗示,明显是想动摇人心,阻挠改革。沈清弦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工部的刁难未解,朝堂的倾轧又至,她的改革之路,仿佛行走在即将崩塌的冰面上。
但她没有退缩。当晚,她在密室中,对着北境舆图和那几根宝贵的灌钢,沉思良久。然后,她铺开纸张,开始起草一份奏折。她要以军器监少监的身份,向皇帝陈情,不是空洞的争论,而是用事实和数据说话。
她要详细阐述神臂弩对于提升边军战斗力、有效遏制北狄骑兵的关键作用;要分析当前工艺瓶颈及攻克后的巨大效益;更要算一笔经济账,证明一次性的投入研发,远比因军械落后导致战事延长、伤亡增加所带来的损失要小得多!她要让皇帝明白,强大的军备,才是真正的“恤民”,是让百姓免遭战火蹂躏的根本保障!
这是一场硬仗,一场关乎理念、关乎国运的硬仗。沈清弦握笔的手,稳定而有力。暗潮汹涌,企图蚀穿堤坝,但她要做的,是成为那根最坚硬的桩基,牢牢钉在这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