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监大人,您看这断口。”严师傅将一枚断裂的弩机“望山”部件递到沈清弦面前,粗糙的手指指着断裂处泛着灰白晶粒的截面,“淬火时冷得太急,内里应力未消,脆了。”
沈清弦接过那冰冷的金属,指尖摩挲着不平整的断面,目光沉静。工坊里炉火正旺,敲打声不绝于耳,但她身周仿佛有一圈无形的屏障,将喧嚣隔绝在外。连日来的试验,成败就在这些细微的差别之间。
“尝试调整油温呢?或者入油后,缓慢转动部件?”她抬眼看向严师傅,语气是探讨而非命令。
严师傅沉吟片刻,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大人说的是……让它在油里‘活’一会儿?这法子……老朽年轻时听南边来的老师傅提过一嘴,说是能韧些,可费工费时啊。”
“费工费时,总比战场上弩机崩裂,害了将士性命强。”沈清弦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就这么试。需要什么,直接跟周监丞说。”她转头看向一旁垂手侍立的周明。
周明连忙躬身:“少监放心,下官定当全力配合严师傅。”
正说着,翠珠脚步匆匆地从工坊外进来,附在沈清弦耳边低语了几句。沈清弦面色不变,只微微颔首,对严师傅和周明道:“你们继续,务必找出最稳定的淬火规程。我有些事要处理。”
回到值房,门一关上,翠珠便急声道:“小姐,盯梢的人回报,赵乾的小舅子,库令李三,昨夜子时过后,偷偷摸摸去了城西的‘醉仙居’后巷,见了一个戴着斗篷的人,递了个包袱过去!我们的人想跟上去,那戴斗篷的拐进巷子就不见了,身手很利落。”
沈清弦坐到案后,指尖轻轻敲着桌面:“醉仙居……那是工部钱侍郎妻弟开的酒楼。包袱里,八成是这些日子他们偷偷描摹的图纸,或者是我们试验的记录。”她冷笑一声,“真是贼心不死。我们的人没暴露吧?”
“没有,按您的吩咐,离得远,只是确认了李三的行动和接头地点。”
“好。继续盯着李三,但不要动他。那个接头人……让古掌柜那边帮忙查查底细,重点是和工部钱侍郎,或者沿海那边有没有关联。”沈清弦沉吟道,“另外,告诉周明,把我们之前准备好的那份‘有瑕疵’的改进版弩机图纸,‘不小心’让李三有机会接触到。记住,瑕疵要做得隐蔽,但要关键,比如……弩臂的受力角度偏差一度。”
翠珠眼睛一亮:“小姐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他们想要技术,就给他们一份‘大礼’。”沈清弦眼中寒光一闪,“免得他们总在暗处像老鼠一样窥探。对了,闽商林氏那边,有消息了吗?”
“正要禀报小姐,‘墨韵斋’的古掌柜递来话,林家的海船‘福远号’三日后抵津。其管事冯先生,确是个古玩痴,尤其偏爱宋瓷。古掌柜已备下了一份厚礼,并安排了‘偶然’的茶会,就在船到港那日下午,问您是否亲自去见?”
沈清弦思忖片刻,摇头:“我不便直接露面。让古掌柜以收藏家的身份出面接待,试探一下那位冯管事的口风,重点是他们的‘灌钢’技术是否愿意转让,或者合作,代价几何。初次接触,摸清底细为重。”
“是,小姐。”
三日后,津港传来消息。古掌柜与冯管事的茶会颇为顺利,冯管事对那对汝窑笔洗爱不释手,言谈间对林家独特的“海波淬钢法”颇为自得,称其炼出的钢材质地均匀,韧性极佳,远超寻常灌钢。但当古掌柜试探合作意向时,冯管事却言辞闪烁,只道:“技术乃家族立身之本,不敢轻传。且此番北上,生意上的事,还需仰赖京中几位大人照拂,不敢擅自做主。”话里话外,点明了林家与京城权贵,尤其是可能涉及沿海军务的将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清弦听完翠珠的回报,并不意外。“果然牵扯甚深。无妨,既然打开了门,总有谈的机会。让古掌柜保持联系,不必急于求成。”
她将精力放回监内。严师傅那边的淬火工艺经过反复调整,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采用特定温度的花生油作为淬火介质,并辅以匀速转动夹具,新一批制成的“望山”部件,经过连续三百次满弦击发测试,无一断裂,韧性十足。
“成了!少监大人,真的成了!”严师傅激动得老泪纵横,捧着一枚乌黑锃亮、泛着隐隐蓝光的部件,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沈清弦仔细检验着部件,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真切的笑意:“好!严师傅,诸位工匠,辛苦了!所有参与此次攻关者,赏银翻倍!立刻以此工艺,小批量试产二十张完整弩机,进行极端环境测试!”
消息很快在监内传开,工匠们欢欣鼓舞。然而,喜悦并未持续多久。几天后的深夜,沈清弦正准备歇下,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来人是谢云昭安排在她身边的一名亲兵队长,名叫赵铁,神色凝重。
“云大人,我们安排在津港的眼线汇报,今天傍晚,有一艘挂着‘漕帮’旗号的小船,靠上了林家的‘福远号’,下来几个人,为首的……看着像是工部钱侍郎府上的二管家。”
沈清弦眸光一凝:“钱侍郎的人?动作真快。看来林家这块肥肉,盯着的人不少。”她沉吟片刻,“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吗?”
“离得太远,听不清。但那些人下船时,林家管事亲自送到船舷,态度很是客气。随后不久,我们监视李三的人也报,李三今晚又去了醉仙居,这次见的人,虽然换了打扮,但身形很像白天从船上下来的那个二管家。”
“呵,”沈清弦冷笑一声,“窃取图纸,勾结海商,钱侍郎这是想另起炉灶,还是要断我的路?赵队长,有劳继续盯紧这两条线,尤其是林家海船和钱侍郎府的动静。”
“是!”赵铁领命而去。
沈清弦独自坐在灯下,指尖冰凉。情况比她预想的更复杂。工部的残余势力不仅没有死心,反而可能试图通过拉拢林家,在技术和资源上对她进行封锁甚至反制。而林家态度暧昧,显然是在待价而沽。
就在这时,窗棂传来极轻微的响动。翠珠警觉地起身,片刻后,取回一个小巧的竹管。“小姐,是‘墨韵斋’最急的信。”
沈清弦拆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钱氏已动,意在夺利。林船泊津,风波将至。静观其变,待其自乱。”
萧执的消息总是如此及时。他让她静观其变,但沈清弦深知,绝不能坐以待毙。
次日,她召来周明,吩咐道:“周监丞,我们改进成功的消息,可以‘不经意’地透露给李三知道了。另外,以军器监的名义,行文兵部武库清吏司,禀明神臂弩工艺已取得关键突破,首批样弩不日即可送京畿大营试用,请兵部派员核验。文书要写得漂亮,重点突出此弩对提升边军战力之关键作用。”
周明心领神会:“下官明白!这是要敲山震虎,也让兵部的大人们知道,咱们军器监,是在办实事儿的!”
“不错。”沈清弦点头,“还有,之前让你整理的,近三年工部拨付铁料的质量记录,以及因材质问题导致的军械损耗清单,整理得如何了?”
“已经差不多了,证据确凿!尤其是王焕在位那段时间,以次充好的情况触目惊心!”
“好,备着。说不定很快就能用上。”沈清弦语气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对话之间,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然拉开序幕。沈清弦稳坐中军,一方面用技术突破的实绩向兵部乃至更高层展示价值,另一方面暗中布局,准备抓住对手的破绽,给予致命一击。而暗处,工部与林家的接触,如同暗流涌动,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她知道,下一回合的交锋,很快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