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同知试图潜逃的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工部残余势力的侥幸心理。沈清弦亲赴大理寺报案,消息迅速传开。未等大理寺差役出动,巡城御吏已接到密报,在城南永定门外截住了那辆蒙着黑布的马车。车内除林同知外,还有大量金银细软及几封未来得及销毁的密信,信中隐约提及与北狄副使阿古勒的“交易”及对军器监的“关照”。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林同知被直接投入天牢,与之前已被严密看管的阿古勒副使隔离开来。消息传回军器监,众人皆松了口气,周明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少监大人!这下好了!真相大白,看谁还敢污蔑我们!”
然而,沈清弦却无多少喜色。她独自坐在值房内,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钱益之的死太过蹊跷,林同知的落网虽是大快人心,但她总觉得,事情似乎顺利得有些反常。对手盘踞多年,树大根深,岂会如此轻易瓦解?这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黑手未曾露面?萧执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小姐,您怎么了?案子破了,为何还愁眉不展?”翠珠端上热茶,关切地问。
“翠珠,你觉得,钱益之为何要自尽?”沈清弦抬眼,目光深邃。
“这……许是知道罪证确凿,难逃一死,畏罪自杀了?”
“或许。”沈清弦抿了口茶,水温正好,熨帖着有些发冷的指尖,“但也可能是……弃车保帅。他用一死,切断了所有可能指向更高层的线索。林同知被捕,看似断了另一条臂膀,但若他咬紧牙关,或也有人让他必须咬紧牙关,那真正的幕后之人,依旧可以高枕无忧。”
翠珠倒吸一口凉气:“小姐是说……工部上面,还有……”
“嘘。”沈清弦示意她噤声,“此事心里有数即可。眼下,我们看似赢了这一局,实则更需谨慎。接下来,三司会审林同知和阿古勒,才是关键。能否撬开他们的嘴,挖出更深的东西,犹未可知。”
正说着,窗外传来熟悉的布谷鸟叫声。翠珠开窗,取回一个小巧的竹管。这次的密信比以往更厚些。沈清弦拆开,里面是两页纸。第一页依旧是萧执瘦劲的字迹,内容却让她心头一紧:
“林同知落网,意料之中。然,天牢非铁板一块,恐生变数。钱氏之死,乃断尾求生,其背后牵连甚广,恐涉……宫内。陛下虽震怒,然投鼠忌器,此案恐难深究。尔之功过,即将论定。军工革新之势已成,无人可逆,然尔之位,恐有变动。早做筹谋。”
宫内?沈清弦瞳孔微缩。萧执的暗示再明白不过,钱益之的背后,可能牵扯到皇室成员或是有宫廷背景的势力!这就能解释为何皇帝会“投鼠忌器”!而对她“位有变动”的预警,更是让她心沉了下去。鸟尽弓藏?还是……平衡之术?
她深吸一口气,展开第二页纸。这页的字迹略显不同,更娟秀些,内容也让她意外:
“闻君近日劳心,风波险恶,幸得周全。偶得前朝《考工拾遗》残卷,中有数语论及机括淬火之法,或对‘破虏弩’精益有所裨益。随信附上,聊供参详。春寒料峭,望自珍重。”
没有署名,但沈清弦瞬间便知,这定是萧执授意“墨韵斋”古掌柜,或是他身边那位神秘的文士所写。这不再是冷冰冰的局势分析或指令,而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关怀的赠书与问候。尤其是最后“春寒料峭,望自珍重”八字,如同微暖的春风,拂过她紧绷的心弦。
她拿着这两页截然不同的信纸,一时怔住。一页是冷酷的权谋警示,一页是温润的关怀赠言。这看似矛盾的两面,却奇异地统一在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身上。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将自己视为棋子,却又在细微处流露关切?这关切,是算计的一部分,还是……
“小姐?信上说什么?”翠珠见沈清弦神色变幻,忍不住问道。
沈清弦回过神,将第一页信纸凑近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才低声道:“没什么,一些朝堂动向的提醒。”她将第二页纸仔细折好,收入一个常用的锦囊中,“这《考工拾遗》的线索倒是难得,让严师傅他们看看,或许真有启发。”
她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将注意力拉回现实。无论萧执是何种意图,他提供的预警是真实的。她必须为可能的“变动”做准备。
次日,三司会审林同知和阿古勒的消息传来。然而,审讯极不顺利。林同知在堂上一口咬定所有事情皆是钱益之主使,自己只是听命行事,对更高层的牵连一概不知,甚至反咬一口,暗示沈清弦公报私仇。阿古勒则更加狡猾,时而装疯卖傻,时而以死相胁,拒不承认与天朝官员勾结,只说是正常邦交往来。
朝堂之上,关于如何处置此案,以及如何定夺沈清弦功劳的争论再起。主和派残余势力虽不敢再明目张胆攻击,却转而强调“维护朝局稳定”、“不宜过度牵连”,隐隐为林同知等人开脱。而此前沉默的一些中立官员,也开始倾向于“适可而止”。
这日午后,沈清弦被皇帝召至南书房。书房内只有君臣二人,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云弦,”皇帝看着手中一份奏折,语气平淡,“林同知与阿古勒的案子,你怎么看?”
沈清弦跪伏在地,谨慎答道:“陛下,臣以为,案情虽未完全明朗,但林同知勾结外使、企图潜逃已是铁证。其背后是否另有主谋,需三司继续深挖。至于北狄副使,其行为已严重破坏邦交,应予严惩,以儆效尤。”
“深挖?”皇帝放下奏折,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挖到何处是头?钱益之已死,林同知咬死不认,再挖下去,恐动摇国本,引发朝野震荡。如今北狄内乱方息,边境未稳,朕需要的是安定。”
沈清弦心下一沉,皇帝的态度已然明了。他选择稳定,而非彻底清算。
“陛下圣明。”她垂下眼睑。
“此次事件,你受委屈了。”皇帝语气稍缓,“你革新军工,卓有成效,‘破虏弩’确为利器,于国有功。朕心甚慰。”
“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乃朝廷法度。”皇帝话锋一转,“然,军器监少监一职,权责繁重,你以一女子之身,身处漩涡中心,终非长久之计。朕有意,擢升你为工部右侍郎,仍兼领军器监事务,以示褒奖,亦可让你更名正言顺参与工部机要,继续推进军工革新,你意下如何?”
工部右侍郎?从正四品擢升为从三品?表面上是连升两级,荣宠有加!但沈清弦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深意,也印证了萧执的预警!工部右侍郎虽是高官,但上面尚有尚书、左侍郎,权力受到制衡,且陷入工部那个盘根错节的官僚体系中,远不如她独立执掌军器监来得自在和高效!这分明是明升暗降,既褒奖了她的功劳,安抚了人心,又将她从风口浪尖上稍稍移开,便于皇帝掌控朝局平衡!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但她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反而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陛下隆恩,臣……臣感激涕零!然臣年轻资浅,恐难当此重任……”
“诶,”皇帝摆摆手,“朕知你才干。此事朕意已决。诏书不日即下。你且回去准备交接吧。”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沈清弦重重叩首。
退出南书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沈清弦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赢了对手,却输给了棋局本身的规则。皇帝的平衡术,冷酷而精准。她这枚棋子,在发挥了关键作用后,被挪到了一个看似更光鲜、实则更受束缚的位置。
回到军器监,她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值房内,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升迁的喜悦荡然无存,只有前路未卜的迷茫与沉重。
“小姐,宫里来宣旨了?”翠珠推门进来,见她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
“嗯。”沈清弦淡淡应了一声,“擢升工部右侍郎,仍兼领军器监。”
“这是大喜事啊小姐!”翠珠惊喜道。
“喜事?”沈清弦苦笑一下,“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工部那个地方,比军器监复杂百倍。往后,举步维艰。”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送来一个食盒,说是齐王府派人送来的。翠珠检查后,在食盒底层发现一张素笺,上面只有一行字:
“高处虽寒,视野乃阔。心灯不灭,前路自明。”
没有落款,但沈清弦认得那字迹,与昨日那页《考工拾遗》的赠言如出一辙。看着这短短十二个字,她心中的寒意似乎被驱散了些许。他知道了,而且,他似乎在告诉她,升迁未必是坏事,关键在于她如何应对,如何保持本心。
她将素笺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是啊,工部右侍郎,位置更高,虽然束缚多了,但或许……也能接触到更核心的资源,看清更广阔的棋局?只要她不忘初衷,坚守本心,未必不能在这新的位置上,继续走下去。
她站起身,对翠珠道:“准备一下,明日开始,交接军器监日常事务。另外,把工部近年主要的工程卷宗,尤其是与军需相关的,都找来看看。”
“是,小姐!”
夜色渐浓,值房内的灯却亮了起来。沈清弦知道,一场新的、或许更加复杂的博弈,即将开始。而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棋子,她要看清楚整张棋盘,甚至……要学会如何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