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金口一开,三司会审清江浦案即刻启动。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座衙门的正堂官联合坐镇,签押房戒备森严,相关卷宗、人犯、证物被迅速接管。整个京城的目光,都聚焦于此。这已不仅是一桩工程事故,更是一场关乎漕运命脉、朝堂风向的殊死搏斗。
沈清弦作为工部主管侍郎,需随时备询。她深知此案关键,在于萧执所言的那名“巡更老河工”与“特制腐木屑”能否顺利呈堂,并抵住对方必然的反扑。她身处旋涡中心,却奇异地冷静下来。发间那根墨玉簪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她,她并非孤身一人。
会审首日,气氛便剑拔弩张。公堂之上,漕运司刘主事一口咬定鲁家营偷工减料,并呈上几段看似腐朽的木材作为物证,言之凿凿。鲁方气得面色通红,当堂辩驳,言其用料皆按规程,绝无虚假,并指出塌陷处地基有人为松动痕迹。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主审的大理寺卿面色凝重,看向沈清弦:“云侍郎,工部委派鲁家营承建工程,如今出了纰漏,你作何解释?”
沈清弦起身,神色平静:“回大人,工部选定匠作,依循章程,考较技艺口碑。鲁家营此前并无劣迹,清江浦前期工程亦质量稳固。此次塌陷,事发突然,疑点颇多。下官以为,断案需重证据,仅凭一面之词与几段残木,难以定论。恳请诸位大人,详查塌陷现场地基,并传唤当日所有值守人员,尤其是……夜间巡更者。”
她刻意提到“夜间巡更者”,目光扫过刘主事,见其眼角微微抽搐。都察院左都御史捕捉到这一细节,沉声道:“云侍郎所言有理。来人,传当日所有巡更河工上堂!”
片刻后,几名战战兢兢的河工被带上堂。询问之下,前几人皆言夜间无事,唯有一名头发花白、面色惶恐的老河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言语支吾。
“老丈,莫要惊慌。”刑部尚书放缓语气,“当晚你可曾看到什么异常?”
“没……没有……小老儿什么都没看见……”老河工头摇得像拨浪鼓,冷汗直流。
刘主事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沈清弦心知有异,这老河工定然受了威胁。她正欲开口,一旁记录文案的刑部给事中(萧执暗中安排的人)忽然“咦”了一声,拿起一份卷宗道:“诸位大人,下官方才核对漕运司提供的巡更记录,发现此人记录有误。按册所载,子时三刻,他应在塌陷河段上游巡更,而非其方才所言的下游。”
老河工顿时面如土色。主审官厉声追问:“究竟在何处?从实招来!”
“在……在上游……”老河工瘫软在地,“小老儿……小老儿看到……看到刘主事身边的王书办,带着两个人,半夜在河堤那边……鬼鬼祟祟……”
“胡说八道!”刘主事猛地站起,厉声呵斥。
“肃静!”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王书办现在何处?”
“回大人,”一名衙役禀报,“王书办……昨日告假还乡了。”
人跑了!堂上一片哗然!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清弦心中冷笑,果然如此!她趁势道:“诸位大人!王书办匆忙离去,老河工所见异常,加之塌陷时机巧合,此案绝非简单事故!下官再次恳请,彻底勘查现场地基!”
三司主官交换眼色,均觉案情蹊跷,遂准其所请,派得力仵作、工勘师即刻前往清江浦。
次日午后,工勘师带回初步勘验结果,并呈上一包从塌陷处地基深处取得的土壤样本。仵作禀道:“大人,经查,塌陷处地基土层松散,有明显近期翻动痕迹。且土壤中混杂大量特殊木屑,并非筑堤所用木材,其木质疏松,似经过特殊……腐化处理。”
“呈上来!”都察院御史接过木屑仔细查看,又命人取来刘主事呈上的“腐木”对比,目光一凝,“这木屑,与刘主事你所呈物证,质地、色泽、乃至腐化程度,截然不同!作何解释?!”
刘主事汗如雨下,语无伦次:“这……下官不知……许是……许是混杂……”
“是不知,还是不敢说?!”刑部尚书厉声喝道,“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刘主事彻底崩溃,瘫倒在地,“是……是上峰指使!是漕运司钱郎中让小的这么做的!他说……说只要搞垮鲁家营,让云侍郎担上罪责,少不了小的好处!那腐木……是钱郎中让人提前埋下的!”
满堂皆惊!虽然猜到是陷害,但由主犯亲口招认,性质截然不同!
“钱郎中现在何处?!”主审官怒问。
“已……已押至堂外候审!”
漕运司钱郎中被带上堂时,面无人色,却仍试图狡辩,将责任推给已“逃匿”的王书办。然而,在刘主事的指认和三司的连番逼问下,最终心理防线崩溃,承认受上官暗示(未敢直接指认三皇子),构陷鲁家营,意图阻挠工部新政。
案情至此,看似明朗。然而,沈清弦心知,钱郎中不过是个马前卒。真正的黑手,仍隐在幕后。
当晚,沈清弦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侍郎府。虽首战告捷,但她毫无喜色。扳倒一个郎中,伤不到三皇子的筋骨。反而会引来更疯狂的反扑。她坐在灯下,抚摸着墨玉簪,心中思绪万千。萧执此刻在做什么?他下一步有何打算?
仿佛感应到她的思绪,窗外传来熟悉的叩击声。来的依旧是那名暗卫,递上的却非铜管,而是一个更厚实的密封锦囊。
“主人说,此物,或可助大人破局。然,用之慎之。”暗卫低语,旋即消失。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打开锦囊。里面不是信笺,而是一本薄薄的、看似普通的账册副本,以及几张字迹潦草的便条。她迅速翻阅,瞳孔骤然收缩!账册记录的是漕运司近一年来几笔巨大的、去向不明的“特别经费”,经手人正是钱郎中和刘主事,而收款方指向几家与三皇子府上清客有密切往来的绸缎庄、银楼!便条则是钱郎中和刘主事之间关于“处理清江浦首尾”、“打点御史”等事的密信草稿!
这已不仅仅是构陷工程,而是涉及皇子、结党营私、贪墨国帑的重罪!萧执竟拿到了如此致命的证据!他让她“用之慎之”,是警告她,此物一出,必是鱼死网破之局,将彻底与三皇子撕破脸!
她的手微微颤抖。这证据太烫手了。现在抛出,能否一举扳倒三皇子?还是会被反咬一口,说她伪造证据,构陷皇子?皇帝会信吗?朝堂局势会如何发展?
就在这时,翠珠慌张进来:“小姐,不好了!刚得到消息,鲁匠人……鲁方在押解回京途中,遭遇山匪,车辆坠崖,生死不明!”
沈清弦霍然起身,眼前一黑!对方下手了!而且如此狠毒,直接杀人灭口!鲁方一死,很多线索就断了!
“赵铁他们呢?!”她急问。
“赵队长派人去救了,但……悬崖很深,希望渺茫……”
沈清弦跌坐在椅上,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对手的残忍与果决,远超她的想象。这是在警告她,也是在切断一切可能指向更高层的线索。
她看着手中那本烫手的账册,又想到生死未卜的鲁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退缩,只有死路一条!既然对方不给她活路,那便……拼个鱼死网破!
她铺开纸笔,开始起草一份新的奏折。这一次,她不再仅仅针对清江浦案,而是要直接将漕运司的贪腐大案,以及背后若隐若现的黑手,捅到御前!她要利用萧执给的证据,加上三司会审已确认的构陷事实,发起总攻!
奏折写毕,已是黎明。她封好奏折,却并未立即呈送。她在等,等赵铁的消息,也在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她将萧执给的那本账册副本小心藏好,指尖再次拂过发间的墨玉簪。
“小姐,”翠珠端来早膳,忧心忡忡,“您一夜未睡……”
“我没事。”沈清弦摇摇头,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微亮的天空,“暴风雨,就要来了。这一次,看看最后站着的,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