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金口玉言与尚方宝剑般的“暂代掌印”之权,如同在沉寂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炽热的烙铁。沈清弦站在尚衣局正堂之上,下方黑压压一片垂首肃立的属官、吏员、工匠,空气凝滞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那些目光,敬畏有之,恐惧有之,更多的,是深深的审度与不确定。
她没有长篇大论,声音清冷,却字字清晰,穿透寂静:“即日起,尚衣局一切事务,依新章办理。旧例积弊,一概革除!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懈怠推诿者,严惩不贷!”
“新章”是她这几日呕心沥血,结合现代管理思路与宫廷实际草拟的章程草案,核心只有八个字:权责清晰,赏罚分明。
她当场宣布了几条铁律:
一、 理清各库房、作坊职责,设立明确账目与物料流转记录,每日核销,责任到人。
二、 建立工匠考评,以成品质量、效率定奖惩,优者赏银升职,劣者罚俸降等。
三、 开辟“直言”渠道,设一密闭木箱于堂外,凡有建言献策或举报不法,皆可匿名投书,查实有赏。
四、 即日启动北境急缺冬衣的赶制,一切以此为重,各环节优先保障。
言毕,她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几位面色变幻不定的副司制和典制脸上:“诸位皆是局中老人,经验丰富。望诸位能摒弃前嫌,同心协力,共度时艰。若有人阳奉阴违,或以为本官年轻可欺……”她顿了顿,语气骤寒,“钱副司制之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杀鸡儆猴的效果立竿见影。众人噤若寒蝉,连声称是。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弦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她深知“暂代”二字的分量,也明白北境军情的紧迫。白日,她坐镇正堂,处理日常事务,裁决纷争,亲自巡查各作坊,督促进度。
她不再局限于书案,而是深入工匠之间,看他们裁剪缝纫,听他们讨论技法,遇到难题,她虽不亲自动手,却能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提出诸如“流水作业分工”、“标准化尺码模板”、“改进针脚以增强耐磨”等建议,令不少老师傅茅塞顿开,暗暗称奇。
她力排众议,破格提拔了耿直的苏绣娘为绣房管事,重用那名精通染料的年轻工匠负责军服染色固色。这些举措,打破了论资排辈的陋习,激发了底层工匠的积极性,却也触动了原有既得利益者的奶酪。几位副司制表面恭顺,眼神却日渐阴沉。
夜晚,她回到永昌侯府的漱玉轩,也难得清静。父亲沈巍态度愈发亲和,甚至主动与她商议朝中动向,言语间多有倚重之意。柳氏母女则彻底沉寂,避她如蛇蝎。
但府外,各种拜帖和请托却如雪片般飞来,皆被她以“公务繁忙,守制避嫌”为由婉拒。她深知,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一丝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她的改革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数日后,麻烦开始显现。
先是采购环节受阻。按照新章,采购需三家比价,且需质量核验。但当负责采买的吏员前往几家以往合作的大绸缎庄时,却纷纷吃了闭门羹,不是推说货已订完,便是漫天要价。显然,是有人暗中串联,意图卡住尚衣局的原料脖子。
接着,工匠中也出现了杂音。有匿名投书举报苏绣娘“任人唯亲”,排挤老工匠;又有人散布谣言,说新提拔的年轻工匠所用的“新式”染料“有毒”,会损害衣物。虽经查证皆属诬陷,但流言蜚语已影响了人心。
最棘手的是,户部清吏司突然行文至尚衣局,要求对北境冬衣的用料、工费进行“预审核销”,并派员“驻局协理”。名义上是配合,实则是监视与掣肘。来的那位王主事(正是昔日为难沈清弦的王焕的堂弟),态度倨傲,处处挑剔,对沈清弦的新章更是嗤之以鼻,百般阻挠。
内忧外患,一齐压来。沈清弦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她知道,这是背后势力开始反扑了。他们不敢明着对抗圣意,便用这种阴损的手段,拖延、制造麻烦,让她一事无成,最终背上“无能”的罪名。
必须破局!她再次想到了萧执。但此次,她不愿再完全被动依赖。她需要展现自己的价值,也需要拥有一定的主动权。
她让翠珠通过隐秘渠道,给“墨韵斋”的古掌柜送去一封信。信中,她未直接求助,而是详细分析了目前遇到的三大困境(原料封锁、内部流言、户部掣肘),并附上了自己初步的应对策略:针对原料,她建议绕过传统绸缎庄,尝试直接与江南织造衙门或信誉良好的中等商户联系;针对流言,她计划公开考评标准,以成品说话;针对户部,她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严格按章办事,留下所有往来文书证据,反将对方一军。她在信末写道:“困局虽险,弦愿尽力周旋。然恐力有未逮,若事有不可为处,或需借力一二,望先生斟酌。”
这既是一份汇报,也是一份试探,更是一份彰显能力的“投名状”。她要让萧执看到,她不是只能等待救援的弱者,而是有思路、有魄力的合作者。
信送出后,沈清弦加紧了内部整顿。她亲自约谈了几位态度暧昧的副司制,恩威并施,明确告知,若再敷衍塞责,便不是革职那么简单。同时,她顶住压力,坚持启用新人,并亲自监督第一批采用新工艺的冬衣样品制作。她要将实实在在的成果,作为最有力的反击。
这日深夜,她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尚衣局回府。马车行至离永昌侯府不远的一条僻静巷口时,异变突生!
数条黑影从暗处窜出,手持棍棒,直扑马车!车夫吓得魂飞魄散,马匹受惊嘶鸣!
“有刺客!”翠珠尖叫着护在沈清弦身前。
沈清弦心头一紧,瞬间明白,这是对方狗急跳墙,要下黑手了!她下意识地摸向袖中匕首。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巷子另一端传来一声厉喝:“何方宵小,敢在天子脚下行凶!”
紧接着,马蹄声疾响,数名身着禁军服饰的骑士疾驰而来,刀光闪烁,瞬间与那群黑影战在一处!来袭者显然没料到会有禁军出现,措手不及,很快被砍翻在地,余者四散逃窜。
禁军为首一名队正勒住马,来到惊魂未定的马车前,抱拳道:“云司制受惊了!末将奉上峰之命,近日加强此片巡防,恰巧路过。司制无恙否?”
恰巧路过?沈清弦心中雪亮,这绝非巧合!是萧执!他早已料到对方可能狗急跳墙,提前布置了保护!或者说,他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一切?
她定了定神,敛衽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不知将军上峰是……”
那队正微微一笑,低声道:“司制不必多问,安心回府便是。日后出行,还须多加小心。”说完,便指挥手下清理现场,护送马车直至侯府门前,方才离去。
回到漱玉轩,沈清弦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今夜之事,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刀锋抵喉的寒意,也再次体会到了萧执那无孔不入的保护(或者说掌控)。她坐在灯下,久久无法平静。
次日清晨,她尚未出门,翠珠便送来一个密封的小竹筒,仍是“墨韵斋”的渠道。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薄纸,上面是熟悉的瘦劲字迹:
“原料之事,三日后‘江南商会’有人至京,可接触。流言蜚语,事实胜于雄辩。户部王主事,三日内必有调令。安心做事。”
没有署名,没有客套,只有精准的指示和承诺。
沈清弦捏着纸条,心中五味杂陈。萧执的回应如此迅速,如此有力,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认可了她的策略,并为她扫清了最棘手的障碍(户部王主事)。这种被全方位“庇护”的感觉,既让她安心,更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窒息。她就像风筝,飞得再高,线却始终攥在别人手里。
但此刻,她别无选择。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备车,去尚衣局。”她站起身,目光恢复坚定。暗巷的冷箭吓不倒她,前方的路再难,她也要走下去。至少,在下一波风浪袭来之前,她必须将这北境的冬衣,如期、保质地送出去。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立足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