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伏案疾书,烛火将她的侧影拉长,投在冰冷的砖墙上。奏折上的字迹工整而有力,每一笔都凝聚着连日来的调研、分析与不屈的斗志。她摒弃了华丽的辞藻,以最朴实的语言,列举数据,对比优劣,将神臂弩的战略价值、工艺瓶颈的突破可能、以及投入产出的长远效益,条分缕析,论证“强军方能安民”的道理。这是一份沉甸甸的技术性奏报,更是她对削减军费动议最直接、最有力的反击。
奏折尚未誊写完毕,窗棂便传来急促的叩击声。翠珠闪身入内,脸色凝重,递上一枚细小的竹管:“小姐,刚到的,十万火急。”
沈清弦心下一沉,展开纸条,上面是萧执密探特有的瘦劲字迹,内容却让她瞳孔骤缩:
“削费之议,明日大朝将决。主和派串联已定,势在必得。彼等手握‘民怨’证据,恐对尔不利。铁证可用,然需雷霆之势,一击毙命。时机在寅末卯初,切记。”
消息简短,却字字千钧。主和派不仅准备充分,竟还搜罗了所谓的“民怨”证据?是针对她改革匠户制度引发的动荡吗?而萧执明确指示,明日朝会就是决战时刻,要她动用那份关于工部贪腐的“铁证”,且必须把握最关键的时机!寅末卯初,那是朝会伊始,各方陈词之前!这是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精心准备的奏折,在对方蓄谋已久的政治围攻面前,可能显得过于温和和技术化了。萧执是要她掀桌子,用最血腥、最无法辩驳的事实,彻底搅乱对方的阵脚!这步棋,险到了极致!若成功,可一举扭转乾坤;若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没有时间犹豫了。她迅速将写好的奏折收起,转而铺开一张空白题本。她需要一份更简短、更尖锐、直指核心的弹劾奏章!内容,便是基于那份从枯井中起获的铁证——王焕的私账、私铸图样,以及关键人证的口供摘要!她要弹劾的,不仅是已倒台的王守仁,更要剑指其背后整个贪腐网络,以及他们耗费国帑、贻误军机的罪行!这恰恰与主和派“削减开支”的理由形成最尖锐的讽刺!
她奋笔疾书,字字如刀。写毕,她唤来春桃,低声吩咐:“立刻去找洪涛将军,让他派最可靠的人,连夜将京西别院那两位人证,秘密转移至……齐王府别院!”她将萧执提供的一枚玉符交给春桃。人证放在谢云昭的京畿大营已不够安全,必须交由萧执的力量保护,才能确保明日堂上顺利现身。
“再让洪涛将军明日清晨,派一队精干亲兵,便装潜伏在午门外,若……若朝会生变,需护送人证入宫时,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是,小姐!”春桃领命,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这一夜,沈清弦几乎未眠。她反复推敲奏章措辞,设想朝堂上可能出现的各种发难与反击。窗外风声鹤唳,仿佛都带着杀伐之音。
翌日黎明,寅时三刻,沈清弦已穿戴整齐,那身深青少监官服如同战甲。她将那份弹劾奏章贴身藏好,深吸一口气,踏入依旧沉沉的夜色,走向皇城。
午门外,百官陆续抵达。气氛明显不同往日,一种无形的紧张弥漫在空气中。沈清弦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担忧,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敌意。她看到户部尚书钱益之与几位主和派官员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神色笃定。谢云昭站在武将队列中,向她投来坚定的一瞥。而齐王萧执的轿舆静静停在一旁,帘幕低垂,不见动静。
辰时正,钟鼓鸣,百官入殿。金銮殿内,烛火通明,御座上的皇帝面色平静,目光扫过下方,不怒自威。
果然,朝议刚开始,户部侍郎便迫不及待地出列,手持笏板,慷慨陈词:“陛下!臣再次恳请圣虑!连年征战,国库已空,百姓赋税沉重,苦不堪言!臣近日接多地奏报,民间于不断加派之军费,怨声载道!尤其京畿工匠,因军工作坊强改旧制,克扣工钱,已生骚动之象!长此以往,恐伤国本啊陛下!臣恳请陛下,暂缓神臂弩等耗资巨万之项目,削减三成军费,与民休息,此乃仁政之本!”
一番话,情理兼备,更是抛出了“民怨”和“工匠骚动”的杀手锏!数位御史和侍郎纷纷出列附议,言辞激烈,将主战派和军备更新描绘成穷兵黩武、不顾民生的祸国之举。
压力如山,瞬间压向主战派。几位将军面红耳赤,怒斥对方危言耸听,但论及钱粮民生,气势不免弱了几分。皇帝沉默听着,手指轻轻敲击龙椅扶手。
就在主和派气势最盛,以为胜券在握之际,沈清弦看准时机,一步踏出臣列,跪倒在地,声音清越,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嘈杂:
“陛下!臣,军器监少监云弦,有本奏!臣要弹劾原工部侍郎王守仁、王焕等人,结党营私,贪墨巨额军饷,私铸劣质军械,罪证确凿,请陛下明察!”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跪在地上的深青色身影上!主和派官员更是愕然,他们万万没想到,沈清弦不在军费问题上辩解,反而突然抛出早已尘埃落定的王守仁案?
钱益之立刻厉声呵斥:“云弦!朝堂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王守仁之罪,自有国法处置,与你今日所议之事何干?休要转移视听!”
“钱尚书!”沈清弦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王守仁所贪墨之银,正是户部拨付的军费!他们所私铸之劣质军械,正是导致前线将士伤亡、军需不断追加的根源!此事与削减军费、与民生疾苦,有千丝万缕之关系!臣有铁证在此!”
她不等对方反驳,从袖中取出那份弹劾奏章,高高举起:“此乃王焕亲笔所录分赃账册摘要,及私铸军械图样副本!其上清晰记录,仅神臂弩一项,被其贪墨、浪费之银两,便足以再造万张良弩!更有关键人证两名,现已候在殿外,可证明守仁一党,如何将上等军费,中饱私囊,又如何以次充好,致使边军将士手持废铁,浴血奋战!”
她言辞凿凿,证据名称具体,金额巨大,效果震撼!顿时将“民怨”的虚无缥缈,对比得苍白无力!
“传人证!”皇帝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殿前侍卫立刻将账房先生和老陈头带上殿来。二人虽惶恐,但事先经过叮嘱,将王守仁、王焕如何贪墨、如何逼迫他们做假账、私铸劣质军械的经过,清晰道出,细节详实,与沈清弦奏章内容完全吻合!
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在!朝堂之上一片死寂!主和派官员脸色惨白,他们精心营造的“为民请命”的道德高地,瞬间被这血腥的贪腐事实轰得粉碎!削减军费?若省下的钱粮,最终落入这般蛀虫之手,那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翻看着内侍递上的证据,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钱益之等人:“好啊!真是好一个‘与民休息’!朕的军费,原来是这样被‘休息’掉的!钱爱卿,你户部年年喊穷,可知这穷,穷在了何处?!”
钱益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颤抖:“陛下明鉴!臣……臣失察!臣有罪!”
“失察?”皇帝冷哼一声,目光转向沈清弦,“云弦。”
“臣在。”
“你,很好。”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若非你揪出此等蠹虫,朕竟不知,国库之虚,边军之困,根源在此!削费之议,暂且搁置!军器监事务,着你全力整顿,所需款项,户部需优先保障,若再有无端克扣掣肘,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定不负圣望!”沈清弦重重叩首。
这一仗,她赢了!赢得干净利落,赢得颠覆性!不仅彻底粉碎了主和派削减军费的图谋,更将工部贪腐的盖子彻底掀开,为自己接下来的改革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退朝时,百官神色各异。主和派如丧考妣,主战派扬眉吐气。谢云昭看向沈清弦的目光,充满了骄傲与激动。而沈清弦,在走出金殿,感受到阳光刺眼的瞬间,却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她知道,这场胜利,是萧执在幕后运筹帷幄的结果,她只是那把被适时挥出的刀。
她抬眼望去,只见齐王府的轿舆已悄然离去。萧执始终未曾露面,却掌控着一切。
阳光下的胜利,依然冰冷。真正的博弈,远未结束。工部的废墟需要清理,军器监的改革才刚刚开始,而主和派的仇恨,必将以更阴险的方式卷土重来。但她已踏过这道血与火的门槛,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