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彻夜未眠,依萧执之计,字斟句酌地写就那份陈情表。拂晓时分,墨迹未干,她便密封好,命翠珠火速送往“墨韵斋”交予古谦。她深知,这份奏表递出的时机,关乎谢云昭的安危,更关乎整个局面的走向。她只能在工部衙门的值房内,焦灼地等待。
朝堂之上的风暴,果然如期而至。
辰时刚过,兵部衙门便传来消息,几位御史联名弹劾镇北军小将军谢云昭“恃功骄横,冲击衙署,殴打官员,目无国法”的奏本,已如雪片般飞入宫中。紧接着,便有内侍至工部传口谕,宣侍郎云弦即刻入宫见驾。
沈清弦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翻腾的焦虑强行压下,目光恢复沉静。她握了握袖中暗藏的一小卷关于劣质铁料的证供抄本,稳步而出。
乾清宫东暖阁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皇帝端坐榻上,面色阴沉。下首站着脸色铁青的兵部尚书、面露得色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几位明显是三皇子一党的官员。三皇子萧铭并未在场,但其威压,却无处不在。
“臣云弦,叩见陛下。”沈清弦跪拜行礼。
“云弦,”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将几份奏折掷于她面前,“你看看!谢云昭做的好事!还有你工部!军械之事,究竟是何纰漏,竟引得边将冲击兵部?你给朕从实招来!”
压力如山,直逼而来。若应对不当,顷刻便是灭顶之灾。
沈清弦并未惊慌,依计而行。她重重叩首,声音清晰而恳切:“陛下息怒!臣有下情回禀!谢小将军之事,臣已听闻,其行为确属鲁莽,冲撞衙署,理当受罚!”
先认其错,稳住皇帝情绪。她话锋随即一转:“然,臣恳请陛下明察,谢小将军之所以如此,实因忧心边事,体恤将士所致!彼听闻北境军械或有差池,恐致袍泽伤亡,心急如焚,方铸此错。其心可诛,其情可悯啊陛下!”
她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皇帝:“至于军械之事,臣正要向陛下请罪!工部军器监日前在制备‘破甲锥’弩箭时,确因物料核查不慎,误用了一批劣质铁料,致使部分箭镞淬火开裂。此乃臣督察不严之过,臣甘领责罚!”
她主动承认过失,态度诚恳,反而让准备发难的御史一时语塞。
兵部尚书趁机开口:“陛下,云侍郎所言不虚。老臣已查问过,谢云昭那小子确是因担心军械延误战事,才……才一时冲动。其父镇守北疆,劳苦功高,还望陛下念其年少,从轻发落。”
“尚书大人此言差矣!”都察院左都御史厉声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岂能因私废公?谢云昭冲击兵部,证据确凿!若人人效仿,朝廷威严何在?至于工部失职,更需严惩不贷!”
双方顿时争论起来。皇帝眉头紧锁,目光再次投向沈清弦:“云弦,你工部失职,致使边将生疑,酿成事端,你还有何话说?”
时机已到!沈清弦再次叩首,声音提高:“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辩解!然,军械之事,已有转圜!劣质铁料来源已查清,乃工部内部吏员与不法商号勾结,以次充好,中饱私囊!涉案吏员已收押,优质铁料已紧急调拨到位,新一批‘破甲锥’正在日夜赶制,绝不延误北境军需!所有经过,臣已详细具本,奏请圣览!”
她双手呈上那份由萧执指点、她亲手撰写的陈情表。内侍连忙接过,呈送御前。
皇帝展开奏表,仔细阅览。暖阁内一片寂静,只闻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沈清弦跪在下方,能清晰地看到皇帝脸上的怒容,随着阅读的深入,渐渐转为凝重,继而闪过一丝惊愕,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思索。
奏表中,沈清弦不仅详细说明了“破甲锥”的工艺价值、劣质铁料案的查处经过,更以大量数据证明了造价已降低,尤其重要的是,她在为谢云昭陈情部分,写得极为高明,将其行为定义为“武臣耿介,忧国忘身”,虽方法欠妥,但忠心可嘉,巧妙地将一场祸事,扭转为彰显边将忠勇的案例。
良久,皇帝缓缓合上奏表,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都察院左都御史脸上:“爱卿弹劾谢云昭,可知他为何冲击兵部?”
左都御史一愣:“这……自是因军械之事……”
“军械有何问题?”皇帝打断他。
“工部以次充好,延误军机……”
“以次充好?”皇帝冷笑一声,将沈清弦的奏表掷给他,“你自己看看!工部已自查清楚,乃是内部蠹虫作祟,且已及时补救!谢云昭所忧之事,并未发生!他听闻风闻,便鲁莽行事,是不对!但其心,却是为了前线将士!尔等为风宪官,闻风奏事是本职,但可曾查证属实?可曾想过,此举是否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之威!左都御史接过奏表,越看脸色越是苍白,冷汗涔涔而下。他身后的几位御史更是噤若寒蝉。
“陛下圣明!”兵部尚书趁机道,“谢云昭有错,但罪不至此。如今北境不宁,正当用人之际,还望陛下法外开恩!”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最终落在沈清弦身上:“云弦。”
“臣在。”
“你工部失察,酿成事端,罚俸半年,以示惩戒。日后若再出纰漏,两罪并罚!”
“臣领旨谢恩!”沈清弦重重叩首。罚俸半年,已是极轻的处罚。
“至于谢云昭……”皇帝顿了顿,“冲撞衙署,殴打官员,依律当革职查办。念其年少,其父有功于国,且事出有因,着革去游击将军衔,杖责二十,仍回北疆军中效力,以观后效!”
革职留用,杖责抵过!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陛下圣明!”兵部尚书与沈清弦齐声道。
退出发暖阁,沈清弦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但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她赢了这一局!不仅保住了谢云昭,更在皇帝面前展现了工部(实则她本人)处理危机的能力和担当。
然而,她刚回到工部衙门,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一名小太监便匆匆赶来,低声道:“云侍郎,齐王殿下在宫西荷花池旁的‘澄心亭’等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沈清弦心中一动。萧执此时要见她?还是在宫中?定然有极其重要之事。她定了定神,吩咐翠珠先回衙门,自己则跟着小太监,穿廊过院,来到僻静的宫西荷池。
时值深秋,荷塘残败,寒风萧瑟。澄心亭孤悬水上,四面透风。萧执独自一人,负手立于亭中,望着满池枯荷,墨色王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更显身形孤峭。
“臣云弦,参见殿下。”沈清弦步入亭中,敛衽行礼。
萧执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倦色,但目光却亮得惊人。他挥退了引路太监,亭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做得很好。”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陈情表递得正是时候。谢云昭的命,保住了。”
“全仗殿下指点迷津。”沈清弦真心实意地道谢。
“不必谢我。”萧执走近两步,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她,“经此一事,你在陛下心中,分量不同了。但,真正的凶险,才刚刚开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老三(萧铭)此番算计落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下一步,必是釜底抽薪。”
“殿下是指……”
“漕运案。”萧执吐出三个字,目光锐利如刀,“他会在三司会审最终结案前,断尾求生,抛出几个替死鬼,将案子控制在漕运司层面,绝不会让其牵扯到更高处。同时,他会动用一切力量,在朝野营造舆论,将你打成‘罗织罪名、排除异己’的酷吏,甚至……可能会动用非常手段。”
非常手段?沈清弦心中一凛,是指……刺杀?
“本王得到密报,”萧执的声音冷得像冰,“老三府上的死士,近日调动频繁。目标,很可能……是你。”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沈清弦全身。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怕吗?”萧执忽然问,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
沈清弦迎着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摇了摇头:“殿下面前,清弦不敢言怕。只是……不甘。”
“不甘?”萧执眉梢微挑。
“不甘心被小人如此算计,不甘心新政受阻,不甘心……让殿下心血白费。”她语气坚定,带着一丝倔强。
萧执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拂过她鬓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指尖冰凉,触感却让沈清弦浑身一颤,几乎僵在原地。
“记住,”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无论发生什么,活着。只有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本王……不会让你有事。”
这话语,已近乎赤裸的承诺与……告白。
沈清弦心跳如鼓,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她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灼热,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药香混杂着男性气息,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悸动攫住了她。
“殿下……”她声音微颤。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萧执迅速收回手,退后一步,恢复了平日清冷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刻的温情与靠近从未发生。
“回去吧。近日无事,少出工部衙门。”他淡淡道,目光已望向亭外枯荷。
“……是。清弦告退。”沈清弦压下狂乱的心跳,躬身行礼,几乎是逃离了澄心亭。
直到走出很远,她仍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深邃的目光,以及鬓边那残留的、冰凉的触感。他刚才的举动,那近乎宣誓般的话语……这一切,都明确无误地表明,他对她,已超越了盟友的界限。
一种混杂着甜蜜、惶恐、以及巨大压力的情感,在她心中汹涌澎湃。前路凶险未卜,但那个男人的身影,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灯塔,让她在恐惧之余,生出无尽的勇气。
她摸了摸发间的墨玉簪,指尖传来坚定的触感。裂帛之势已成,再无回头路。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她只能,也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