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堡的夜,因三万京营精锐的入驻而少了几分死寂,多了几分肃杀之气。堡墙之上火把通明,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甲胄摩擦声在寒风中格外清晰。帅堂旁的厢房已简单收拾出来,作为齐王萧执的下榻之处。炭盆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沈清弦轻轻叩响房门。
“进来。”萧执低沉的声音从内传来。
她推门而入,只见萧执未着王袍,只穿一件墨色暗纹常服,坐在案前,就着烛火审视一张北疆详图。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更显深邃难测。见她进来,他放下手中的朱笔,抬眸看来。
“殿下。”沈清弦敛衽一礼。
“不必多礼,坐。”萧执指了指案几对面的椅子,语气平淡,“军中简陋,将就些。” 案上放着两杯刚沏好的热茶,氤氲着白气。
“谢殿下。”沈清弦依言坐下,双手捧起微烫的茶杯,暖意顺着指尖蔓延,稍稍驱散了紧张。
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找本王,有事?”萧执率先开口,目光落在她依旧略显苍白的脸上。
沈清弦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边角磨损的册子,正是那本从“瑞祥”绸缎庄取得的、记录着漕运司巨额灰色资金流向的密账抄本。她将其轻轻推至萧执面前。
“这是?”萧执眉梢微挑。
“殿下离京后,清弦在工部清查旧档,偶然所得。”沈清弦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此乃漕运司内部私账,记录了几笔去向成谜的‘特别经费’,最终流向了几家与三皇子府上清客往来密切的商号。金额巨大,时间点……恰在漕运案发前后。”
萧执拿起册子,快速翻阅,眼神逐渐变得锐利如冰刀。他看得极快,指尖在几个关键名字和数字上停顿,脸色愈发沉凝。
“来源可靠吗?”他合上册子,目光如电射向沈清弦。
“账目笔迹、印章、暗记,经古掌柜暗中核实,与漕运司存档吻合。虽非原件,但足以作为线索。”沈清弦迎上他的目光,“清弦以为,此物或可解释,为何龙城军械补给屡屡受阻,为何张贲能轻易打开城门——其背后,必有庞大资金与朝中势力支持。”
萧执冷哼一声,指尖在册子上那个隐约指向三皇子的标记上重重一点:“本王这位三哥,手伸得可真长。漕运、军械、边关守将……他这是想将户部、工部、兵部,一步步纳入囊中!” 他抬眼,深深看着沈清弦,“此物关乎重大,你一直带在身上?”
沈清弦点头:“离京仓促,唯有贴身收藏,方能安心。”
“做得对。”萧执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化为冷厉,“但此物现下还不能动。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老三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仅凭此账,他大可推脱为下人勾结,弃车保帅。需待时机成熟,连同张贲通敌的铁证,一并呈送御前,方能一击致命!”
“清弦明白。”沈清弦顿了顿,压低声音,“殿下,云昭兄醒来后,除指认张贲外,还提及一事。他说,坠河昏迷前,隐约听到狄人将领提及‘京中贵人已安排妥当’…… 此事,是否与三皇子有关?”
萧执瞳孔微缩,身体微微前倾:“他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云昭兄虽当时神智不清,但对此言印象极深。”
“京中贵人……安排妥当……”萧执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一个‘安排妥当’!这是要里应外合,不仅要北疆,还想借此战,将本王和你一并除去!”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清弦,“你可知,你此次北行,在京中某些人眼里,已是必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沈清弦心下一凛,坦然道:“清弦早有预料。只是未曾想,他们竟敢与狄人勾结至此!”
“利欲熏心,何事不敢?”萧执语气森然,“所以,眼下我们更需谨慎。狄人新败,但主力未损,阿史那顿绝不会善罢甘休。朝中那只黑手,也定会再有动作。黑石堡看似安全,实则仍是漩涡中心。”
“殿下有何打算?”
“明日,本王会召集众将,重新部署防务。黑石堡需加固,但绝非久守之地。我们要以攻为守,主动出击,打乱狄人部署,方能争取时间,等待朝廷后续援军,并……揪出内奸!” 萧执指尖在地图上重重一点,“首要目标,是收复龙城外围要塞,切断狄人补给线!”
沈清弦看着地图上萧执所指的位置,心中了然。这是险棋,但也是打破僵局唯一的路。“殿下需要清弦做什么?”
“你……”萧执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督造军械之事,仍需你全力负责。尤其是‘破虏弩’与箭矢,乃克制狄骑关键。此外,军中粮草辎重、伤员安置,你也需协助赵文山统筹。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若有掣肘,可持本王手令先行处置。”
“清弦领命。”
“还有,”萧执语气稍缓,“你自身安危,亦是重中之重。日后出入,务必让影卫随身护卫,饮食起居,需加倍小心。” 这话已超出了主帅对下属的范畴,带着明显的回护之意。
沈清弦心头微暖,垂眸道:“谢殿下关怀,清弦会小心。”
正事谈毕,气氛稍有缓和。萧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状似随意地问道:“谢云昭伤势恢复如何?林老神医怎么说?”
“林老说云昭兄底子好,恢复得比预期快,但伤及肺腑,需静养数月,切忌动武劳神。”沈清弦答道,想起日间所见,补充道,“林软软姑娘照料得极为尽心。”
“嗯。”萧执淡淡应了一声,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似是无意间提起,“那林家丫头,心思单纯,倒是难得。”
沈清弦微微一愣,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话,却不好深究,只附和道:“软软姑娘天真烂漫,于云昭兄有救命之恩。”
萧执抬眼,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邃难辨,最终只化为一句:“世事难料,缘分之事,强求不得。”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让沈清弦心中莫名一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古谦低沉的声音:“殿下,赵文山将军有紧急军情禀报。”
“进来。”
赵文山大步踏入,神色凝重,抱拳道:“殿下,云尚书!刚收到前沿斥候急报,狄人大营有异动!阿史那顿似从王庭调来了攻城器械,并有大股骑兵向西南方向运动,意图不明!”
萧执与沈清弦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西南方……那是通往河西走廊的方向……”萧执沉吟道,“阿史那顿想分兵掠地,还是……虚晃一枪,意在诱我分兵?”
“殿下,是否加派斥候,紧盯狄人主力动向?”赵文山请示。
“准!再派一队精干夜不收,潜入狄占区,查清攻城器械详情及粮草囤积地点!”萧执果断下令,眼中寒光闪烁,“他想玩,本王奉陪到底!传令各营,提高戒备,没有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调动!”
“末将遵命!”赵文山领命,匆匆离去。
军情紧急,冲淡了方才略显微妙的气氛。萧执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堡外漆黑的夜空,沉声道:“看来,狄人是不想给我们喘息之机了。”
沈清弦也站起身:“殿下,军械作坊今夜可连夜赶工,确保箭矢充足。”
“有劳。”萧执转身,看着她,“时辰不早,你也回去歇息吧。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是,殿下也请早些安歇。”沈清弦行礼告退。
走到门口,她脚步顿了顿,回头轻声道:“殿下肩伤初愈,还需……保重身体。”
萧执背影微微一僵,并未回头,只低低“嗯”了一声。
沈清弦退出房间,带上房门,沿着冰冷的石廊慢慢走着。夜风凛冽,她却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她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如同无数窥探的眼睛。北疆的战火,京城的暗流,情感的纠葛……一切都如同这深不见底的夜空,神秘而危机四伏。但不知为何,想到那个站在窗前的挺拔背影,她的心中却奇异地安定了几分。
厢房内,萧执依旧立在窗前,直到沈清弦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缓缓抬手,轻轻按了按左肩旧伤处,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今日激战时的隐痛。古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殿下,云尚书已回去了。”
“嗯。”萧执应了一声,沉默片刻,问道:“林家那姑娘的底细,查得如何?”
“回殿下,初步查证,林家祖孙确系山中隐士,林老医术高超,性情孤僻,但与朝中各方势力均无往来。林软软姑娘自幼在山中长大,心思单纯,对谢小将军……确是一片赤诚。”
“嗯。继续留意,但不必打扰。”萧执淡淡道,目光重新变得冷硬,“京中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三皇子近日称病不出,但其门下清客与几位兵部、户部官员走动频繁。此外,漕运案中落网的那个钱郎中,在狱中……‘突发急症’死了。”
“灭口?”萧执冷笑,“动作倒快。看来,有人坐不住了。让我们的人盯紧点,尤其是与张贲有旧的那些将领。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老奴明白。”
萧执挥挥手,古谦躬身退下。
房间内重归寂静。萧执看着案上那本密账,眼中风云涌动。棋盘已摆开,棋子已落下。接下来,便是刀光剑影,你死我活了。而那个悄然走入他心扉的女子,他绝不会让她成为这盘棋上的弃子。
夜色更深,黑石堡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在寒风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黎明后的又一场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