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内,残影消散,唯余一张浸血的地图静静躺在石案上。
“千真万确,是玉罗刹的气息。”老供奉闭目感应片刻,颤声开口。
众长老面面相觑,皆知此战已无可避。
“让所有人退下吧。”顾长生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片刻后,密室空寂,唯余他独对烛火,缓缓展开那张染血的图卷……
那烛火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拷问着他的灵魂——光影明灭间,仿佛有无数过往的执念在低语:你所守的,究竟是道?
还是执?
雨水顺着寒阳殿的檐角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声音清冷而规律,如同时间的脉搏,在寂静中敲打着将尽的命途。
每一滴雨落下时的轻响,都像是一记重锤,叩击在他紧绷的心弦之上;空气中弥漫着湿木与冷铁交织的气息,触之微凉,如指尖划过旧日伤疤。
顾长生摊开那张由玉罗刹拼死送出的血图。
图是用魔族秘法绘制,以精血为引,触手温热,甚至能感受到那一丝尚未冷却的生命余温,仿佛握着一颗刚从胸腔取出的心脏。
图上盘踞着一座狰狞的宫殿虚影,正是夜琉璃的魔宫——其轮廓扭曲如兽口大张,每一根飞檐都似利齿森然,令人望之心悸。
而在宫殿地底,一个由九颗光点连接而成的繁复阵法,正散发着不祥的红芒,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宛如一颗被禁锢在地心深处、仍在挣扎跳动的恶毒心脏。
锁魂九曜 阵。
阵法旁的血字注解,字字泣血,带着玉罗刹的绝望与焦灼:“阵眼九枢,需纯阳之血方可破之。女帝以心魄封印阵眼,拖延至今,已是强弩之末!”
纯阳之血。
顾长生闭上眼,内视己身。
气海之内,早已不是那片纯净无瑕的金色海洋,而是一片金与黑交织轮转的混沌星云,霸道,强横,却也彻底偏离了“纯阳无垢”的道途。
每一次灵力流转,都能听见识海中细微的撕裂声,如同风暴中的古树根系正在崩断旧枝。
他如今的血,是混元情阳血,是能净化魔血、吞噬魔蛊的霸道之物,但它还是“纯阳”吗?
若贸然以这变异之血去破阵,结果未可知。
最好的情况是阵法无用,最坏的……则是触动阵法反噬,不仅救不了夜琉璃,连他自己这刚刚稳固的圣体根基,也会被瞬间引爆,彻底瓦解。
他是在玄霄峰上,当着万人的面,亲手斩断了旧日的枷锁。
可这枷锁,也曾是他力量的唯一源泉。
殿外雨声愈发急促,砸在瓦片上,如千万战鼓在擂动,震得梁柱微颤,连带着他手中的血图边缘轻轻抖动,仿佛天地也在催促他做出抉择。
就在他心念急转,陷入两难之际,眉心处猛地一烫!
那股灼热感,并非来自皮肉,而是源于识海深处!
自从那一夜,她将半颗心魄封入他命轮,这朵赤莲蝶便悄然生根……此刻,它骤然苏醒!
一朵虚幻的赤色莲花蝶影,在他眉心一闪即逝,快得仿佛错觉。
但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意念,如暮鼓晨钟,在他识海中轰然炸响:
“她在……等你烧掉最后的枷锁。”
最后的枷锁?
顾长生猛然睁开双眼,一道骇人的精光自眸中迸射而出!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刹那的光亮将整座大殿照得如同白昼。
雷声滚过天际,久久不息,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
光影之下,他左眼金光流转,如神只临凡;右眼赤焰升腾,似魔神降世!
最后的枷锁……是它!
他霍然起身,不再有半分迟疑,转身走入后殿。
后殿深处,供奉着一柄断剑。
寒阳剑。
曾伴他斩魔三千,守人族百年,剑身上每一道划痕,都记录着一场血战。
那些凹痕深浅不一,有的还残留着干涸的魔血,在昏暗中泛着幽紫的光泽。
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抚过剑身上那古朴的铭文,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鸣——那是岁月沉淀下的悲音,是无数次挥斩后未曾诉说的疲惫。
“斩魔三千,护道百年。”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在对一位老友做最后的告别,“今日,终归尘土。”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掌心“腾”地燃起一簇火焰!
那火焰诡异至极,一半是璀璨的金色,一半是深邃的墨色,金黑双色如两条活过来的灵蛇,疯狂交织、缠绕,散发出的气息既神圣又霸道!
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如同雷霆在低语,热浪扑面而来,连空气都被炙烤得微微扭曲。
情阳之火!
他将这团火焰,毫不犹豫地按在了寒阳断剑的剑身之上!
“嗡——!”
一声尖锐的悲鸣自剑体内部爆发,仿佛有生灵在承受炼魂之苦,那声音直透耳膜,令人心头剧震。
剑鞘之上,那只早已与剑身融为一体的双色蛾图纹,猛地绽放出夺目的光华。
一只半透明的蛾影从剑鞘中挣脱飞出,它没有逃离,而是在那熊熊燃烧的情阳之火上空,决绝地盘旋了三圈——翅翼扇动时带起一圈圈微弱的涟漪,如同无声的祭舞。
最后一圈,它双翅一振,竟化作一道流光,义无反顾地投入了火焰之中,将自身千万年修炼的灵虫精魄,彻底注入其中!
这蛾影,正是当年她亲手封入寒阳剑中的护灵之魄,只为有朝一日,助他斩断宿命轮回。
得到了双色蛾的献祭,情阳之火威势暴涨!
金黑二色瞬间吞没了整把断剑,剑体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密集裂纹,一道道纯粹至极的寒阳剑意自裂缝中冲出,在空中交织成剑网,不断挣扎,发出不甘的嘶吼,仿佛不愿就此消亡——那声音凄厉如风啸,又似万千英魂齐哭。
“我不是要毁你……”
顾长生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声音却带上了一丝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
“……是要你重生。”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那被火焰包裹的寒阳断剑,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爆鸣中,轰然炸裂!
无数燃烧着金黑火焰的碎片向四周爆射,撞击石壁时发出“铛铛”脆响,火星四溅,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连呼吸都带着焦糊味。
最终,一代神兵,化作漫天灰烬。
可那灰烬并未飘散落地。
它们仿佛被一股无形的伟力牵引,在半空中缓缓悬停,然后,开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轨迹,向着中心汇聚、凝聚!
那不是复原,而是重塑!
旧有的剑形被彻底打破,一柄全新的轮廓在灰烬的涡旋中缓缓成型——那是一柄长约三尺、无鞘无格的短刃,刃身流畅,线条简约到了极致,通体呈现出一种似玉非玉、似金非金的奇特质地。
最惊人的是,刃身之上,布满了金黑交织的脉络,如活物的血管,随着顾长生的呼吸,明暗不定地流动着,仿佛有生命在其内奔涌。
混元情阳刃!
当短刃雏形彻底稳固的刹那,双色蛾最后的一丝光影自空中浮现,恋恋不舍地看了顾长生一眼,随即化作一点灵光,没入刃心,消失不见。
剑灵尚未真正觉醒,但这柄新生的凶刃,已能随着主人的心绪,发出微不可查的震颤——那是一种温顺的共鸣,如同幼兽依偎于母怀。
顾长生伸手,握住刃柄。
触手温润,仿佛握住了一块有生命的暖玉,细腻中带着微妙的搏动感,如同握住了自己的心跳。
就在他握紧新刃的瞬间,识海之中,轰然巨震!
那代表着舍弃旧我、斩断过往的无上决意,化作了最精纯的养分,涌向了那朵赤莲蝶!
第六瓣莲叶的嫩芽,在决意之力的浇灌下,骤然绽放出一角!
“夜琉璃……”
他低语一声,身影冲天而起,撕裂寒阳殿的屋顶,木屑与瓦砾纷飞,暴雨倾盆而下,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他化作一道金黑流光,无视倾盆的暴雨,径直朝着魔界的方向,暴掠而去!
他燃烧圣血,强行撕裂两界之间的虚空屏障,肉身横渡混沌乱流。
就在此时,前方的虚空中,突兀地浮现出七道扭曲的血色阴影。
每一道血影,都散发着滔天的怨念与煞气,正是血瞳老祖以秘法炼制的“噬兵鬼”!
这七道鬼影的本体,赫然便是曾经败于寒阳剑下,被斩灭了肉身,却被强行拘来一缕残魂的魔道巨擘!
它们对寒阳剑的气息,有着深入骨髓的憎恨与恐惧。
“顾长生!你的剑已断,今日,便用你的血肉来偿还旧债!”
七道鬼影发出刺耳的咆哮,从四面八方扑来,鬼爪之上,萦绕着能腐蚀万物的煞气。
寻常法宝,触之即刻灵性全失,化为凡铁。
然而,面对这七头专克神兵的凶物,顾长生脸上却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你们祭的是剑……”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混元情阳刃。
“……而我祭的是道。”
鬼影扑至,利爪眼看就要抓到刃身。
可就在接触的前一刹那,那柄初生的短刃,竟发出一声兴奋的嗡鸣!
刃身上金黑交织的脉络猛地一亮,一股恐怖的吸力骤然爆发!
七道噬兵鬼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恐惧。
它们感觉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煞气与怨念,竟如江河入海般,被那柄短刃疯狂地吞噬、吸收,反过来滋养着刃心!
“不——!”
凄厉的哀嚎响彻虚空。
顾长生手臂一挥,动作写意,如泼墨作画。
金黑色的刃光一闪而过。
七道不可一世的噬兵鬼,连挣扎都来不及,便在刃光中哀嚎着溃散,化作最精纯的魂力养分,尽数融入了混元情阳刃之中。
识海之中,那柄新生短刃轻轻震颤,仿佛有低语响起:“吾承汝志,亦承汝血——凡你所向,皆可斩开。”
新刃轻颤,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吟,刃身上的脉络,似乎又明亮了一分。
魔宫上空。
厚重的乌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一道巨大的缝隙,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精准地照亮了宫殿之顶。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与腐朽气息,夹杂着魔纹燃烧时特有的硫磺味。
顾长生踏月而立,衣袂飘飘。
他的目光,穿透层层殿宇,落在了那被无数符文锁链缠绕,气息已微弱到极致的绝美身影上。
夜琉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头,那双曾颠倒众生的魔瞳,此刻黯淡无光,却依旧死死地望向天空。
四目相对。
顾长生举起手中那柄尚未完全成型,却已初显绝世凶威的新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也传入这方天地。
“你说我要追你……可这一次,我想让你看见——”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狂傲的弧度。
“我为你,破了多少东西。”
话音落,他一步踏出,身影消失在殿顶。
而就在他动身的同一时刻,魔宫地底深处,那座巨大的锁魂九曜阵中央,九颗拳头大小的血色晶石,已有八颗亮起了妖异的红芒,光华璀璨,连成一片。
唯有最后一颗,光芒黯淡,却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周围八颗晶石的力量疯狂侵蚀,其上,正传来一阵阵心跳般微弱,却又急促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