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魅影”酒吧的喧嚣达到了顶峰。震耳欲聋的电音如同实质的音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炫目的激光灯束在弥漫的烟雾和攒动的人头上疯狂切割,营造出一种迷离而狂乱的氛围。空气中混杂着高级香水、酒精、雪茄以及人体汗液的味道,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方星河刚为VIp区一桌难缠的客人送完一轮昂贵的烈酒和果盘,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紧身的黑色制服让他感觉有些束缚,衬衫后背也早已被汗水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连续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加上需要时刻保持警惕、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让他身心俱疲。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快点熬到凌晨下班,回到他那间虽然狭小破旧、却能让他暂时卸下所有伪装和防备的出租屋,获得片刻喘息。
他靠在吧台边,刚想喝口水喘口气,领班李哥就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恭敬、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表情。他凑近方星河,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
“星河,A01卡座的霍先生让你现在过去一趟,说是有事找你。”
方星河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自从上次那个关于“高薪兼职”的短信被他拒绝后,霍昭已经连续几周没有在酒吧出现过了。
但方星河并未因此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仿佛那道无形的、充满压迫力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一直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李哥,我这边……b02和c区的客人刚点了酒,还没送过去,而且……”
“哎呀,那些都先放一放!”李哥不耐烦地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甚至有一丝对方不识抬举的埋怨,“霍先生是什么人?他点名要你过去,你还敢让他等?快去!手头上的事我让别人先顶着。记住,机灵点,霍先生可是咱们酒吧最重要的客人,千万别得罪了!”
方星河看着李哥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谄媚和紧张,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在这个地方,金钱和权势就是唯一的规则。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好,我知道了。”
他转身,背对着喧嚣的人群,暗暗调整了一下呼吸。他伸手,仔细地将制服最上面那颗有些松动的纽扣重新扣好,又理了理衣领和袖口,仿佛要为自己披上一层无形的、脆弱的铠甲。
然后,他才迈开脚步,朝着那个位于酒吧视野最佳、环境最隐蔽、也仿佛自成一个世界的A01卡座走去。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即将碎裂的薄冰上。
A01卡座今晚异常安静,只有霍昭一人独坐。
他慵懒地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支上好的 cohiba 雪茄,却没有点燃,只是无意识地把玩着。
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中,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稀释了酒液,也显得有几分寂寥。
他似乎刻意收敛了平日那种迫人的、仿佛能掌控一切的气场,但那种深植于骨子里的、居于权力顶端的从容和威压,依然像一张无形的网,让走近的方星河感到呼吸骤然困难,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
方星河在距离卡座一步之遥的恰当位置站定,微微躬身,用标准化的、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的服务用语开口,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清晰而疏离:“晚上好,霍先生。请问您找我有什么吩咐?”
霍昭缓缓抬起眼睑,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方星河身上。
今晚的方星河,因为长时间的忙碌和闷热,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额前细碎的黑发被汗水濡湿,几缕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那双总是清澈见底、带着警惕和疏离的眼睛,在迷离闪烁的灯光映照下,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比平时少了几分冷冽,却意外地多了几分生动易碎的美感,也更加凸显了他与这个纸醉金迷的环境那种格格不入的特质。
霍昭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得不见底的眼眸,细细地、近乎贪婪地描摹着方星河的眉眼、鼻梁、嘴唇,以及那截在制服领口下若隐若现的、白皙脆弱的脖颈。
这种沉默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审视,比任何露骨的言语都更具压迫感和侵略性,仿佛在用目光剥开他的外在伪装,直抵内里。
方星河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他依靠这痛感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不要在这令人窒息的目光下退缩。
“下班后有空吗?”霍昭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听不出喜怒,却直接得让方星河猝不及防,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划破了所有虚伪的客套。
方星河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迅速回答,语气尽量保持平稳:“抱歉,霍先生。下班时间很晚了,我需要尽快赶回学校宿舍,明天早上还有非常重要的专业课。”他试图用学业作为挡箭牌。
“是吗?”霍昭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所剩无几的冰块撞击着杯壁,发出空洞而清脆的声响,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我以为,以你目前的情况,会更需要一点……来自外界的、额外的帮助。”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直接,锐利得像鹰隼,带着一种近乎坦然的、不容拒绝的侵略性,“方星河,我很欣赏你。坦白说,你跟在我身边,可以得到你现在根本无法想象的一切——优渥的生活,最好的医疗资源为你母亲治病,毫无后顾之忧地完成学业,甚至……一个远超你同龄人起点的、光明的前途。这些,对你而言,不都是迫切需要解决的吗?”
他说话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笔稳赚不赔的商业交易,但内容却如此惊世骇俗,如此赤裸裸地将权力与欲望摆上了台面。
没有迂回,没有试探,直接摊牌,将最后那层遮羞布彻底撕碎。
方星河只觉得一股混杂着震惊、羞辱和愤怒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如此直接、如此不加掩饰地提出这种……近乎侮辱的要求。
他把他当成了什么?一件可以用金钱和资源交换的玩物吗?
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怒斥。
他抬起头,第一次如此毫无畏惧地、直直地迎上霍昭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他的声音因为极力的克制而显得有些微微发颤,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坚定,如同磐石:
“霍先生,谢谢您的……‘好意’。”
他特意加重了“好意”两个字,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冰冷和讽刺。
“但是,”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目光清亮如寒星,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贪婪或怯懦,只有纯粹的、不容玷污的拒绝和疏远,“我想您可能误会了。我来‘魅影’工作,是凭借自己的劳动赚钱,支付学费和生活费。我寻求的,是一份干净的工作和凭努力争取来的未来,而不是您所说的这种……‘关系’。”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清晰地划清了界限:
“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酒吧的音乐依旧震耳欲聋,周围是醉生梦死的狂欢,但方星河这几句掷地有声的话,却像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精准而决绝地切开了两人之间那层由权势和欲望构筑的、脆弱的薄纱。
他的眼神清澈、坚定,甚至带着一种为扞卫尊严而生的凛然,里面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霍昭脸上那点伪装的、虚假的平和,在方星河说出“我们不是一类人”的瞬间,彻底消失殆尽。
他预料过方星河会拒绝,甚至做好了对方会犹豫、会讨价还价的准备,但他万万没料到,这个少年会如此干脆,如此不留情面,甚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对他所代表的一切的鄙夷。
那句“不是一类人”,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而凶狠地扎进了他心底某个连自己都不愿触碰的、关于出身与掠夺的隐秘角落,激起了一种混合着暴怒和被冒犯的强烈情绪。
他霍昭,权倾一方,富可敌国,竟然被一个一无所有、需要靠在酒吧卖笑(在他看来)为生的穷学生,如此清晰、如此轻蔑地划清了界限?!
霍昭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之前的些许“耐心”和伪装的“温和”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封般的刺骨寒意和眼底隐隐翻涌的、骇人的怒意。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紧紧地盯着方星河,那目光阴鸷得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冻结、撕碎。
“很好。”半晌,霍昭才从紧咬的牙关里,极其缓慢地挤出这两个字。
声音不高,却冷得像是能瞬间冻结周围的空气,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怖平静。
方星河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骤然增强、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压迫感,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彻底、毫无转圜地得罪了这个男人,也亲手点燃了对方压抑的怒火。但他心中却没有丝毫后悔,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绝。有些底线,关乎尊严和人格,一步也不能退,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他再次微微躬身,维持着最后一丝礼节,声音却比刚才更加平静:“如果霍先生没有其他工作上的吩咐,我先去忙了。”
说完,他不等霍昭有任何反应,立刻转身,迈步离开。
他的步伐很快,却尽力保持着稳定,挺得笔直的脊梁在喧嚣迷离、光怪陆离的灯光下,像一株孤立于荆棘丛中、迎风而立的幼小白杨,看似脆弱单薄,却带着一种不容折弯、宁折不屈的倔强与骄傲。
霍昭死死地盯着那个决绝的、没有丝毫留恋的背影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手中的那支昂贵雪茄被他无意识地用力捏得变了形,几乎要断裂。
酒杯里,最后一点冰块也彻底融化,威士忌被稀释得淡而无味,就像他心中那最后一丝名为“耐心”的东西,彻底冷却、消散。
玫瑰带刺,他早有预料。
但既然温和的接近无法采摘,反而被刺伤了手,那么,他不介意动用更彻底的手段,让这片生长出荆棘的土壤,彻底失去养分,直至枯萎。
摊牌已经完成,伪装已无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