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与其说是醒来,不如说是方星河睁着眼睛,在极度疲惫和高度紧张中,硬生生地熬过了那漫长如同一个世纪般的、充满了煎熬和恐惧的黑夜。
窗外,天色是压抑的灰蒙蒙一片,持续了一整夜的滂沱大雨终于停歇,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潮湿和沉闷气息,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浸泡在一种黏稠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悲伤里。
他几乎一夜未眠。霍昭那句如同最终判决般的“明天,把你的东西搬去主卧”,像一个恶毒的魔咒,在他混乱不堪的脑海里疯狂地盘旋、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个象征着霍昭绝对私密和权力的房间,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个冷酷、强势、即将彻底掌控他一切的男人。恐惧、屈辱、绝望,像三股冰冷的绳索,将他死死地捆绑在床榻上,动弹不得。
直到天色完全亮起,他才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般,动作僵硬地从那张过分柔软、却让他感觉如同躺在针毡上的大床上爬起来。
在浴室里,他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得如同鬼魅的自己,几乎认不出那是谁。
他用冷水一遍遍地拍打着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但心底的寒意却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去。
他磨蹭了很久,几乎是挪动着脚步,才终于鼓起勇气推开客房的门,走向餐厅。每一步都感觉异常沉重,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柔软的地毯,而是烧红的炭火。
餐厅里,霍昭已经端坐在那张长长的、光可鉴人的黑胡桃木餐桌的主位上。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面料昂贵的深灰色西装,白色的衬衫领口挺括,没有系领带,透着一丝随性却又不失威严。他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平板电脑屏幕上滚动的财经新闻和数据,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冷峻而深邃的轮廓。
他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整个画面,充满了掌控一切的从容和精英气息,仿佛昨晚那个在书房里提出冷酷要求、下达最终指令的男人,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幻影。
方星河的出现,并未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的身影,然后用下巴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主人对物品般的示意,朝对面的空位点了点,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坐。”
餐桌上,摆放着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西式早餐。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色泽诱人的煎蛋和培根,新鲜的水果沙拉,还有温热的牛奶和果汁。香气诱人,足以勾起任何人的食欲。
但方星河却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毫无胃口,甚至有些恶心。
他僵硬地、像一尊被操控的木偶,在霍昭对面那个指定的位置坐下。
他低着头,视线死死地、空洞地盯着面前那洁白得刺眼的骨瓷餐盘,仿佛要将上面的花纹看出一个洞来。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对面那个男人,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放在祭坛上的羔羊,等待着最终的宰割。
餐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霍昭偶尔翻动平板屏幕的细微声响,以及他啜饮咖啡时杯碟相碰的清脆声音。这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霍昭的声音再次平静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他的目光似乎终于从平板上抬起,落在了方星河面前那盘几乎未动的早餐上:
“不合胃口?”
这简单的三个字,让方星河猛地一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被针刺到了一样。他慌忙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没有。”
他不敢说不合胃口,他不敢有任何挑剔。他拿起冰冷的刀叉,机械地切着盘子里的煎蛋,动作僵硬而笨拙,食不知味地将食物塞进嘴里,味同嚼蜡。
霍昭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他放下平板,优雅地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然后,用那种谈论天气般平淡无奇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让方星河瞬间血液凝固的话:
“吃完早餐,把你的东西拿到主卧。”
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日程安排,补充道:“客房,稍后会有人来收拾。”
“哐当!”
方星河握着刀叉的手指猛地一紧,失控的力道让银质的餐叉不小心碰到了盘子边缘,发出了一声清脆而突兀的响声,在寂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他艰难地、痛苦地吞咽了一下,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又干又紧,发不出任何声音,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挤不出来。他只能死死地低着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像一个被操控的、失去了灵魂的提线木偶。
这顿漫长而煎熬的早餐,终于在一种令人窒息的、近乎凝固的沉默中结束了。霍昭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动作从容不迫,然后站起身。
几乎就在他起身的同时,程峰如同一个精准的时钟,已经拿着他的公文包和熨烫平整的外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餐厅门口,垂手等候。
霍昭迈步向门口走去,步伐沉稳。走到门口时,他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方星河,用那种不容置疑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清晰地抛下了一句话:
“晚上有个应酬,会晚点回来。”
他停顿了一秒,那短暂的停顿,却像是一个世纪般漫长,充满了压迫感。
“等我。”
只有两个字。简洁,冰冷,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一种不容抗拒的、主人般的宣示。然后,他便在程峰无声的陪同下,走出了公寓大门。厚重的实木门被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偌大的、奢华无比的顶层公寓,瞬间只剩下方星河一个人。
死一般的、几乎能吞噬一切的寂静,如同潮水般迅速笼罩下来,比昨晚暴雨夜的喧嚣更让人感到心慌意乱、无所适从。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方星河像一尊石像,僵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有动弹。他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被冻住了,血液停止了流动。最终,他还是不得不拖着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迈着虚浮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挪回了那间他仅仅住了一晚的客房。
他的东西少得可怜,只有一个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损的旧双肩背包,孤零零地放在房间的角落。
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同样旧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几本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的专业书籍,还有一个用了很多年、皮革已经开裂的旧钱包。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是一个贫困大学生挣扎求生的全部缩影。
他拎起那个轻飘飘的背包,感觉它毫无分量,就像他此刻的人生,轻如鸿毛,可以被随意地摆布、丢弃,毫无价值可言。
他走出客房,站在了那扇通往主卧的、紧闭的房门前。这扇门,比客房的更加厚重,颜色更深,像一道沉重的、分隔两个世界的界限。
他的手,颤抖着,缓缓地抬起,放在了冰凉光滑的黄铜门把手上。那金属的冰冷触感,瞬间顺着他的指尖,蔓延至全身,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迟迟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他知道,这扇门后面,不仅仅是一个房间,更是他即将失去最后一点可怜的私人空间、最后一丝残存尊严的深渊入口。一旦踏入,他将万劫不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冰冷而滞涩,充满了绝望的味道。然后,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拧动了门把手。
“咔。”
门开了。
主卧的空间,比客房更加宽敞、更加开阔,视野也极其优越,几乎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装修风格依旧是那种极简的冷色调,以深灰、黑和白为主,线条干净利落到近乎冷酷。但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更加极致的奢华和品味。
一张巨大的、看起来就无比舒适的双人床,占据了房间最中心的位置,深灰色的高支棉床品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散发着一种与霍昭身上如出一辙的、清冷而强势的气息,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绝对主权。
巨大的步入式衣帽间里,整齐地悬挂着数十套霍昭的西装、大衣、衬衫,按照颜色和季节分类,一丝不苟,像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散发着昂贵面料和高级定制的气场。梳妆台上摆放着简洁却价值不菲的男士护肤品。整个空间,从空气到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浓烈得令人窒息的、属于霍昭的个人印记,强势、冰冷、不容侵犯,仿佛在警告任何闯入者:这里是他的绝对领地。
方星河感觉自己像一个卑微的、不合时宜的闯入者,一个即将被这片冰冷而强大的空间吞噬的、微不足道的异物。他走到衣帽间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空着的角落,将自己的那个旧背包轻轻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那个破旧的背包,与周围那些光鲜亮丽、价值不菲的衣物形成了无比尖锐、无比刺眼的对比,寒酸得像一个天大的笑话,无声地诉说着他此刻卑微到尘埃里的身份和处境。
他环顾着这个巨大、奢华却冰冷得毫无人气的空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如同蝼蚁般渺小、川流不息的车流和如同积木般的建筑。
他被困在了这座用财富和权力堆砌而成的、华丽无比的空中牢笼的最高处,看似高高在上,实则寸步难行,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