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的后半程,方星河几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寸步不离地跟在霍昭身后半步的距离。
霍昭周旋于不同的社交圈层之间,与那些或威严、或儒雅、或精明的商界名流、政界要人或是社会名媛们交谈。
他的言谈举止从容不迫,偶尔,在与人介绍时,会极其自然地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低声向方星河提点一两句对方的身份背景或正在谈论话题的关键点,语气平淡,措辞精准,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位在提携后辈、带他出来“见见世面”的、严格而疏离的长辈。
然而,那只时不时会看似随意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搭在方星河后腰或小臂上的手,那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和隐隐的掌控意味,却始终像一道无形的烙印,在无声地、持续地向周围所有人宣示着不容置疑的主权:这个人,属于我。
方星河被迫扮演着一个安静、漂亮、顺从的附属品角色。
他很少开口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垂着眼睫,静静地听着那些他并不真正关心、也插不上话的高端话题。
当有人将目光投向他时,他才会抬起眼,给出一个极其轻微、近乎僵硬的点头或摇头。
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源自内心的僵硬和冰冷,与周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热闹氛围格格不入。
然而,当霍昭与一位白发苍苍、气质儒雅、目光睿智的老者——一位在学术界和金融界都享有盛誉的泰斗级人物——交谈时,情况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老者注意到了霍昭身边这个过分安静、气质独特的年轻人,便温和地将目光转向方星河,带着长者特有的慈祥笑意,询问道:“这位年轻人看着很是沉稳,不知现在在攻读什么专业?对未来的领域可有什么自己的想法?”
出乎方星河的意料,霍昭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代他回答,或者用眼神示意他保持沉默。
他只是微微侧身,给了方星河一个极其短暂、却含义明确的眼神——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允许,甚至是一丝几不可察的……鼓励?
方星河的心脏莫名地紧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种麻木的抽离状态中挣脱出来,抬起眼,迎上老者温和而探究的目光。
他尽量忽略掉霍昭落在他身上的、那存在感极强的视线,集中精神,用尽可能清晰、专业且得体的语言,简要地阐述了自己在清北大学的经济学专业背景,以及对于当前某个宏观经济现象的、基于课堂所学和课外阅读的、尚显稚嫩却逻辑清晰的理解。
他的声音起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紧张,但一旦进入他熟悉的学术领域,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对知识的专注和严谨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驱散了几分之前的僵硬。
老者听完,花白的眉毛微微扬起,眼中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他轻轻点了点头,转向霍昭,语气中带着真诚的肯定:“思路清晰,基础很扎实,不浮躁,是块做研究的好材料。霍总,您这位晚辈,很有潜力啊。”
就在那一瞬间,方星河用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霍昭的眼中,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情绪波动——
满意混杂着淡淡的自豪感?
…
虽然那情绪消失得极快,快得让方星河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他的心却因此而猛地、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一股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荒谬感的热流,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
这是一种极其扭曲、令人窒息的感觉!
他憎恨霍昭用无可抗拒的权力和资源,蛮横地剥夺了他的自由和尊严,将他像一件物品一样置于如此屈辱的、依附性的境地,让他所有的努力和才华都仿佛成了依附于强权才能显现价值的、可悲的装饰品。
可当他在这个完全不属于他的、浮华而虚伪的世界里,仅仅因为自身残存的那点凭借多年寒窗苦读换来的、微不足道的学识和能力,而意外地得到了一位真正德高望重者的、不掺杂其他因素的、纯粹的认可时,提供这个展示机会的、施予这种“认可”可能性的,偏偏又是这个一手造成他所有困境的、禁锢他的人!
晚宴终于在一种令人疲惫的虚伪客套中结束。
回去的车上,车厢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霍昭似乎有些疲惫,上车后便向后靠进柔软的真皮座椅里,阖上双眼,冷峻的侧脸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下明明灭灭。
方星河则身心俱疲地靠在另一侧的车窗上,冰凉的玻璃贴着他发烫的额头。
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光怪陆离的城市夜景,那些璀璨的灯火像一条条流动的、冰冷的光河,他的心乱糟糟的,各种矛盾的情绪疯狂地撕扯、冲撞着。
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硬生生地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那个清醒的、充满愤怒和屈辱感的、渴望挣脱这金色牢笼、夺回自由和尊严的囚徒;
而可悲的另一半,却像一只被驯化的小兽,竟然会因为施予囚笼者那一点点不经意的、“维护”性的举动,或是看似“认可”的眼神,而在内心深处产生一丝微弱而可耻的、类似于……安心?
甚至是……一丝难以启齿的、被“看见”价值的波动?
他害怕!
他害怕自己长久地待在这个华丽的牢笼里,被这种用权力和资源精心编织的、既给予保护又施加禁锢的复杂关系所侵蚀,会慢慢地、不知不觉地迷失自我,最终连那点反抗的意志都被磨平、驯化,彻底沦为依赖施舍、安于囚笼的、精神上的奴隶!
回到那座位于云端、奢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公寓。
霍昭脱下做工精致的礼服外套,随手递给迎上来的程峰,目光掠过依旧僵立在玄关的方星河,语气平淡地抛下一句:“今晚表现不错。”
然后,他便径直走向书房,似乎还有堆积如山的公务需要处理,将方星河独自留在了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客厅里。
方星河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书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晚宴上那种种复杂的感受——被标记的屈辱、被展示的难堪、被“维护”时瞬间的可耻安心、以及因自身能力得到认可而产生的荒谬的欣慰感——
再次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疯狂地冲击着他早已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伸出手,有些粗暴地扯下了脖子上那条束缚了他一整晚的、真丝质地的领带,像摆脱什么令人作呕的脏东西一样,狠狠地将其扔在了旁边昂贵的丝绒沙发上。
然而,那种矛盾的、扭曲的、让他感到无比恐惧和厌恶的异样感觉,却如同最顽固的病毒,早已渗透进他的血液,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