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医生离开后,公寓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
程峰送医生下楼,脚步声消失在电梯井深处。
偌大的顶层空间,只剩下书房里相对无言的两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消毒药水气味。
方星河蜷缩在宽大的大床里,止痛针剂的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他闭着眼睛,呼吸慢慢平稳,额头上渗出的冷汗虽然少了,但皮肤依旧冰凉。
他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叶子,残破不堪,只能无力地依附在枝头。
霍昭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蹲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笼罩着床上哪怕睡着了依然蜷缩的人。
他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方星河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
手上依然不变,慢慢的揉着方星河的胃部…
方星河在药力和极度疲惫的双重作用下,意识在半睡半醒间沉浮。
身体的戒备在虚弱中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
他蜷缩在柔软而宽大的床里,他隐隐感觉从床头透过昏暗的光线,似乎传来一种稳定的、带着体温的热源。
在潜意识对温暖的渴求驱使下,他无意识地将身体更加蜷缩起来,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朝着那个热源的方向,微微挪动了一下。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窗外的城市彻底沉睡,只有远处零星的高楼还亮着几点微光,如同夜空中的寒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久。
霍昭低头看着蜷缩成一团的人影。
方星河似乎睡得更沉了一些,但眉头依旧微微蹙着,嘴唇干燥,身体偶尔会无意识地轻颤一下,像是在抵御某种不适。
霍昭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起身,无声地走到卧室一侧的壁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了一条质地极其柔软厚实的羊绒毛毯,是那种昂贵的克什米尔羊绒,轻暖如云。
他拿着毛毯走回床边,动作停顿了一瞬,似乎在斟酌什么。
然后,他俯下身,极其小心地、轻柔地将那条温暖的毛毯展开,轻轻地盖在了方星河身上那个有点薄的被子上。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对方的睡眠。
仔细地掖好边角,将他整个人,连同他无意识中流露出的脆弱,一起包裹在了那片柔软和温暖之中。
整个过程,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就在毛毯完全盖好的那一刻,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暖意,或许是因为那极其轻微的动作扰动,方星河在深沉的睡梦中,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鼻音的呓语,像是不安,又像是某种依赖。
他的身体在突然变暖的被子下微微动了一下,脸颊无意识地在那片柔软蹭了蹭,寻求更舒适的姿势。
俯身在他上方的霍昭,动作骤然停顿。
昏黄的灯光下,他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某种难以捕捉的情绪极快地掠过——
他就保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
空气中,仿佛响起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随即,霍昭直起身,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和平静。他最后看了一眼被温暖毛毯和被子包裹着、似乎睡得稍微安稳了一些的方星河。
然后转身,迈着和来时一样轻缓却坚定的步伐,走回自己靠着床的沙发角,拿起文件和钢笔。
哪怕天色微亮,也不见疲惫,只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方星河身边看护着…
……
方星河是在一阵暖融融的阳光下醒来的。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主卧天花板上那盏简约却昂贵的艺术吊灯。
他眨了眨眼,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他明明记得昨晚自己是在书房那张单人沙发上,因为胃痛难忍而蜷缩着昏过去的。
怎么现在会躺在主卧这张宽大柔软的双人床上?
是谁把他挪过来的?什么时候挪的?他竟毫无印象。
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明媚的阳光透过厚重的遮光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他尝试着动了动身体,胃部那令人绝望的绞痛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舒服,就是四肢软绵绵的,提不起什么力气。
他侧过头,看向床的另一侧——
那里是空的,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他撑着还有些虚软的身体,慢慢坐起身。
奇怪的看着盖在身上的双层盖被,目光扫过床头柜时,他顿住了。
柜子上放着一杯清澈的白水,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杯壁——是温的。
水杯旁边,整齐地摆放着昨晚陈医生开的那几盒药,每种药的用量和服用时间都被细心地用笔在药盒上做了标注。
药盒下面,压着一张质地精良的便签纸。
他拿起便签纸。
上面是几行凌厉、熟悉的字迹,是霍昭的亲笔:
“按时吃药,温水送服。
早餐在厨房,已备好。
今天在家休息,勿去公司。”
字迹简洁,内容直接,依旧是那种命令式的口吻,和他平日里说话的风格如出一辙。
然而,看着这张便签,方星河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极其异样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蔓延开来。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
那覆在自己胃部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按摩揉搓的大手;
那条现在还盖在他身上的温暖厚实的羊绒毛毯;
那一声仿佛来自遥远梦境深处的叹息;
还有那模糊记忆中,似乎有人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从沙发抱回床上时,那沉稳有力的臂膀和胸膛传来的温度……
这些朦胧的细节,像一道道微弱的光,与他一直以来认知中那个冷酷、强势、掌控欲极强的霍昭形象,产生了剧烈的、令人困惑的冲突。
那个男人,会做这些事吗?会发出那样的叹息吗?会……如此细致地准备温水、标注用药说明吗?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那丝微弱的暖流,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底,悄然荡开了一圈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掀开被子下床,双脚落地时仍有些虚浮。
他慢慢走到餐厅,张姨正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淡的米香。
“方先生,您醒了!”张姨听到脚步声,立刻转过身,脸上带着比平日更明显的关切笑容,“感觉好些了吗?胃还疼不疼?”
“好多了,谢谢张姨。”方星河在餐桌旁坐下,声音还有些沙哑。
“那就好,那就好!”张姨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从厨房端出一个精致的白瓷碗,里面是熬得浓稠软糯、米粒几乎化开的清粥,旁边还配着几碟色泽清淡、看起来就十分爽口的小菜,一碟是嫩黄的炒蛋,一碟是翠绿的焯水菜心,还有一碟是切得极细的酱瓜。
“霍先生早上特意吩咐过了,说您胃不舒服,要吃些清淡易消化的东西。这粥我用小火熬了快两个小时呢,最是养胃了。您快趁热吃点。”
这段话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方星河的耳膜。
他默默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温热的米粥送入口中。
粥熬得恰到好处,米香浓郁,温度适宜,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带来一种妥帖的暖意,安抚着昨夜备受折磨的器官。
然而,这暖意却让他本就纷乱的心绪更加复杂难辨。
他低头吃着粥,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响着张姨的话和那张便签上的字。
难道……霍昭并不完全是他一直以来所认为的那个、只有冷酷算计和绝对掌控欲的、没有感情的男人?
在那坚硬如铁、冰冷如霜的外壳之下,是否也隐藏着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在意和……关心?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短暂却耀眼,瞬间照亮了他内心某个一直被绝望和冰冷占据的角落。
但也正因为这光芒太过突兀,太过不可思议,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恐慌。
就在这时,公寓大门的密码锁传来“嘀”的一声轻响。
方星河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是霍昭。他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风尘仆仆,却依旧一丝不苟。
他换下鞋,将大衣随手递给旁边迎上来的程峰,目光扫过餐厅,精准地落在了正在吃饭的方星河身上。
他迈步走了过来,在方星河对面的位置坐下。
程峰无声地退到了一旁。
“感觉怎么样?”霍昭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方星河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邃依旧、看不出喜怒的眼睛,心脏莫名地紧了一下。他垂下眼睫,盯着碗里的粥,低声回答:“……好多了。”
“药吃了吗?”霍昭又问,目光扫过方星河手边那杯还没动过的温水。
“还没……正准备吃。”方星河有些局促地拿起水杯和药盒。
霍昭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方星河感觉有些不自在。
他在霍昭的目光下按照便签上的说明,取出药片,就着温水服下。
整个过程中,霍昭就那样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任何事,只是看着他。
餐厅里一时间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沉默,只有方星河吞咽药片和喝水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吃完药,方星河放下水杯,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
霍昭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地提起了一件似乎毫不相干的事:“下周三,有个慈善拍卖晚宴,在洲际酒店。”
方星河愣了一下,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慈善拍卖晚宴?
跟他说这个做什么?
霍昭迎着他的目光,继续用那种陈述事实般的口吻说道:“你需要一套正式的晚礼服。下午会有裁缝过来给你量尺寸。”
方星河的心猛地一沉。看着霍昭仿佛不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一样冷淡的语气,心里没好气,霍昭既然不说什么自己就当做不知道。
方星河才不想自己巴巴的去热脸贴他冷屁股!
他张了张嘴,声音低低的:“……知道了。”
霍昭似乎对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有点不满意,但是又不好多说什么,他站起身,心情复杂又别扭的整理了一下西装袖口,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今天好好休息。别出门了。”
说完,他便转身,带着程峰,径直走向了书房方向。
餐厅里,又只剩下方星河一个人。
他瞪了一眼霍昭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