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光尚未完全透亮,卧室里依旧笼罩在一片昏暗的静谧之中。
方星河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了身旁的动静。
霍昭的生物钟精准得如同机械,他没有开灯,动作利落地起身,丝质睡袍摩擦发出细微的窣窣声。
他走进浴室,很快传来水流声和剃须刀的低鸣。
整个过程高效、安静,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方星河紧闭着眼睛,全身的肌肉却紧绷到了极致,连最细微的呼吸都小心翼翼,伪装出沉睡的假象,实则用全身的感官捕捉着霍昭的每一个动静。
直到听见卧室门被轻轻打开又合上的声音,确认霍昭已经离开,他才敢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睁开早已酸涩不堪的眼睛。
窗外,灰白色的晨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渗入,给奢华却冰冷的房间蒙上了一层毫无生气的惨淡色调。
他慢慢地坐起身,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酸痛僵硬。
他在床上呆坐了许久,才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挪下床,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客厅。
霍昭离开后,这间极度宽敞、奢华、却毫无生活气息的顶层公寓,再次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频嗡鸣,更衬得这片空间空旷得可怕,冰冷得可怕。
他走到餐厅区域,发现那张光滑的黑胡桃木餐桌上,已经摆放好了一份精致的早餐。
烤得金黄酥脆的可颂面包,色泽诱人的太阳蛋和煎培根,一小碗看起来就很新鲜的水果沙拉,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食物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摆盘精美得像餐厅广告。
一位穿着干净朴素的灰色制服、系着白色围裙、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和善却带着一种职业性谨慎的中年妇女,正在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前,安静而专注地擦拭着本就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面,动作轻巧得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听到方星河的脚步声,她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不容逾越的疏离感:
“方先生,您早。早餐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请趁热用。”她顿了顿,自我介绍道,“我是霍先生请来负责日常家务和餐食的保姆,我姓张,您叫我张姨就好。我每天上午会过来打扫房间、准备午餐,下午四点左右会再来准备晚餐,然后收拾干净后就离开。您如果有什么特别的需要,或者对餐食有什么口味上的要求,可以随时告诉我。”
方星河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干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姨的恭敬和周到,非但没有让他感到丝毫温暖或自在,反而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此刻尴尬而屈辱的处境——一个被圈养在这奢华牢笼里的、身份不明的“客人”,一个需要被“伺候”却又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异类。这种职业性的、保持距离的礼貌,比直接的冷漠更让他感到难堪和窒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你只是一个依附者,一个被掌控的“所有物”。
他沉默地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冰冷的银质刀叉,开始机械地切割盘子里的食物。
食物很美味,远超他过去吃过的任何东西,但此刻进入他的口中,却味同嚼蜡,甚至引起一阵阵反胃的冲动。
他强迫自己吞咽着,只是为了维持基本的体力,像一个完成任务的机器。
早餐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结束。
张姨悄无声息地收拾好餐具,然后开始熟练而安静地打扫客厅,她的动作轻巧得像一只猫,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方星河则彻底陷入了无所事事的、令人恐慌的巨大空虚之中。
他不能去学校——霍昭在他签下协议后的第二天就明确告知,在他“完全适应新的生活节奏”之前,暂时不用考虑学业的事情,学校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他也不能随意出门——那份如同卖身契般的协议条款,像一道无形的、却坚固无比的能量场,将他牢牢地禁锢在这个华丽的牢笼之内。他甚至没有大门的高级指纹密码锁的权限。
这座公寓很大,大得近乎空旷。
装修极尽奢华,设施齐全到令人咋舌:巨大的超薄液晶电视连接着顶级的环绕声音响系统;书房里摆满了精装的原版书籍;甚至还有一个设备专业、器材昂贵的小型健身房,落地窗外就是无敌的城市景观。这里拥有普通人梦想中的一切物质享受。
但对于方星河来说,这里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电视屏幕里的光影变幻吸引不了他,书房里那些厚重的、大多是经济金融管理类的精装外文书和昂贵的艺术画册,他随手抽出一本,却连一个单词、一个句子都看不进去,文字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墨点。
健身房里的跑步机、划船机……它们只是冰冷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器械,无法驱散他内心半分焦虑。
他像一个幽灵,在这片华丽而空旷的空间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最终,他还是停在了那面最大的落地窗前,如同前一天一样,怔怔地俯瞰着楼下那个熟悉却又遥远的世界。
街道上,熙熙攘攘,充满了生机勃勃的烟火气。
学生们背着书包,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走向校园,讨论着课堂、考试和社团活动;上班族们行色匆匆,手里拿着咖啡,脸上带着对一天的期待或疲惫;
小贩在街角支起摊位,热情地叫卖着早餐……这一切,都曾经是他生活中最平凡、甚至有些艰辛,却无比真实、充满自由气息的一部分。
而如今,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逾越的强化玻璃,变得遥不可及,如同另一个维度的幻影。
他现在就像一只被精心饲养在黄金铸造的笼子里的珍稀鸟类。
中午,张姨准时将精心烹制的午餐摆上餐桌,四菜一汤,营养均衡,色香味俱全。
她的态度依旧恭敬而疏远,摆放好餐具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到厨房继续忙碌。
方星河坐到桌前,看着满桌的菜肴,他勉强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味蕾仿佛失灵了,再也咽不下去,胸口堵得厉害。
下午的时间更加漫长难熬。
他试图用高强度的运动来麻痹自己,发泄内心无处排遣的焦虑和压抑。
他走进健身房,踏上了跑步机,将速度调得很快,疯狂地奔跑,直到大汗淋漓,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沉重得抬不起来。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
然而,当他从跑步机上下来,浑身湿透地喘息时,身体的极度疲惫并没有带来精神的解脱,反而让内心的那种空洞感、虚无感和被囚禁的绝望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尖锐,像一根冰冷的针,直刺灵魂深处。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
张姨再次准时出现,默默地准备了比午餐更加丰盛的晚餐,然后将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如同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离开前,她依旧恭敬地对坐在客厅发呆的方星河说了一句:“方先生,晚餐准备好了,您请慢用。我明早再来。”
大门轻轻合上,锁舌扣紧的声音在极度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方星河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足以容纳十多人用餐的长餐桌一端,面对着满桌琳琅满目、热气腾腾的精致菜肴,却感觉不到一丝饥饿…
当时钟的指针走向那个特定的时刻,当门外再次传来那熟悉的、代表着绝对掌控者归来的电子密码锁开启的“嘀”声时,
方星河知道,霍昭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