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昭每晚的归来,则像是固定的仪式。
无论早晚,他都会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将方星河揽入怀中入睡。
方星河的身体,从最初的僵硬抗拒、彻夜不眠,到后来的麻木承受。
学业,这个曾经支撑他全部希望和尊严的支柱,似乎被无限期地搁置了,成了一个被刻意遗忘的、遥远的符号。
辅导员赵老师曾在他搬进这里不久后打来过一次电话,语气客气得近乎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疏远,只反复叮嘱他“安心休养,身体要紧”,学校的一切事务“都已安排妥当,不必挂心”。
方星河握着电话,听着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心中一片冰凉。
他不仅失去了踏足校园的自由,更失去了作为一个独立学生最基本的、靠自身努力争取权利的机会。
他像一个被提前“毕业”了的人,只是被安置在一个更华丽、更隐蔽的“休养所”里。
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微弱慰藉的,是母亲的病情。
他每周会和母亲通一次视频电话,屏幕那头的母亲,气色明显红润了许多,眼神里也重新有了光彩,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和絮叨。
她总是兴高采烈地告诉方星河,市里最好的专家团队如何重视她的病情,用了多么先进的进口药物,医院的环境如何舒适得像宾馆,护士如何无微不至。
“星河啊,你可千万别再为钱的事操心了!妈现在好着呢!你一定要好好跟着霍先生做事,人家对咱们恩重如山,你要知恩图报,好好干,千万别辜负了霍先生的栽培!”
母亲话语里对霍昭那发自肺腑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之情,像一把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细针,一下下地、深深地扎进方星河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而持久的剧痛。
他只能强行在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喉咙发紧地叮嘱母亲“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对自己水深火热的处境,半个字也不敢透露。
他时常会长时间地伫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空洞地俯瞰着楼下那个车水马龙、充满烟火气的鲜活世界。
他怀念图书馆里书页散发出的油墨清香,怀念课堂上与教授、同学为了一个学术问题激烈辩论时的热血沸腾,甚至怀念在烈日炎炎下派发传单时汗流浃背的粘腻感,怀念在深夜的物流仓库里搬运沉重包裹时肌肉的酸痛和疲惫……
那些日子虽然清苦、艰难,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脚踏实地走出来的,每一分收获都浸透着他自己的汗水,那是属于他自己的、真实而有尊严的人生。
而如今,这一切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
这天晚上,当时钟指向晚上八点,比往常要早一些,公寓大门传来了密码锁开启的“嘀”声。
霍昭回来了。
他脱下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外套,随手递给如同影子般准时出现在门口的程峰,然后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客厅。
他似乎刚从某个重要的商务场合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高级的古龙水味和室外微凉的空气。
方星河正蜷缩在客厅那张宽大的沙发一角,手里捧着一本从书房里随手拿来的、厚重的英文原版《货币金融学》,书页摊开着,但他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上,而是失神地投向窗外。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如同一条条流动的光河,将夜空映照成一种不真实的暗红色,繁华,却与他隔着一层冰冷的、无法逾越的玻璃。
霍昭看了他一眼,嘴角满足的轻轻勾起,然后径直走到他对面那张线条简洁却质感非凡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姿态慵懒地交叠起双腿。
他伸手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平板电脑,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随意地划动了几下,似乎在浏览着什么信息。
客厅里只有平板电脑偶尔发出的轻微触控声。
突然,霍昭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平板上:
“下周一,去华信证券实习。”
华信证券?
华信证券!
那是国内金融界金字塔最顶尖的存在,是无数顶尖名校毕业生挤破头颅、历经层层残酷筛选也难以企及的梦想殿堂!
也是他方星河,在过去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深夜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招聘要求,一笔一划认真规划、将其视为改变命运最关键一步的终极目标!
为了争取一个华信证券暑期实习的宝贵机会,他准备了整整一年!
打磨了无数遍的简历,模拟了无数次面试场景,啃下了堆积如山的行业研究报告和案例分析……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和努力!
然而,他所有的奋斗和希望,都随着那场精心策划的奖学金风波和后续一系列精准打击,彻底化为了泡影,成了他心中一道不敢触碰的、血淋淋的伤疤。
而现在,这个他曾经拼尽全力、视若珍宝的机会,就这样被霍昭用如此轻描淡写、仿佛施舍一般的语气,轻而易举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不需要他投递一份简历,不需要他通过一轮轮残酷的笔试面试,甚至不需要他踏出这间公寓一步去争取。
它就像一件早已被预定好的商品,被直接送到了他的面前。
没有意料之中的狂喜,没有梦想成真的激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和兴奋。
他曾经的理想和奋斗,在此刻看来,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笑话。
他转过头,目光直直地投向霍昭。
霍昭终于从平板上抬起眼皮,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迎上他的视线。
“为什么?”方星河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霍昭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协议第二条,写得很清楚。确保你顺利完成学业,得到你应得的一切,”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甚至,更多。”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华信投行部的实习经历,对你未来的简历,是镀金。对你毕业后的出路,有百利而无一害。”
“应得的?”方星河重复着这个此刻听起来无比讽刺的词,嘴角控制不住地勾起一抹极淡、却浸透了苦涩的弧度,“通过……这种方式?像一件被安排好的物品?”
霍昭放下平板,身体靠回沙发背,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膝上,目光变得冰冷而锐利:“方式?方星河,你似乎还没完全认清现实。在这个世界上,结果远比过程重要。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以你现在的‘情况’,”
他再次加重了这两个字,像在强调一个烙印,“没有我的安排,你连华信人力资源部的初筛邮件都收不到,更别说踏进他们的大门。”
“岗位是投资银行部,分析师助理。”霍昭继续用那种安排一切的口吻说道,“程峰会帮你准备好所有需要的材料,简历、推荐信、在校证明……你不需要操心任何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周一早上九点,司机会准时在楼下等你,送你去公司。你的直属上级,王总监,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会……‘照顾’你。”
“照顾”……
这两个字,狠狠地扎进了方星河的耳膜!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在华信的每一天,都不会是一场公平的、凭实力说话的竞争。
他依然活在被霍昭巨大阴影笼罩的世界里。
他曾经的理想圣地,他奋斗的目标,如今以这样一种被彻底扭曲、失去所有纯粹意义的方式“实现”了,这比永远无法实现,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和屈辱。
“怎么?不满意?”霍昭见他不说话,心里莫名的烦躁,语气骤然转冷,带着一丝威压,“还是说,你更怀念之前那种,为了几十块钱,在街头日晒雨淋、看人白眼的日子?或者,你希望我现在就停止对你母亲的一切医疗支持?”
方星河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霍昭总是知道如何精准地戳中他最脆弱的痛处。
他还能说什么?
那份白纸黑字、签着他名字的卖身协议,母亲那边源源不断、如同无底洞般的巨额医疗费,像两把冰冷的、交叉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刃,让他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知道了。”
霍昭对他这种彻底顺从感到满意,心里那点不舒服的燥意也被强制压下,他重新拿起平板,将注意力放回屏幕上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