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霍昭终于驱车赶回顶层公寓时,时间已近凌晨四点,窗外深沉的夜色已经开始透出些许灰白。
他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意和难以掩饰的疲惫,推开卧室门,却意外地发现,床头那盏昏暗的睡眠灯还亮着,而方星河并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早已熟睡,而是靠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
方星河在听到门响的瞬间就惊醒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到霍昭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倦容。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因为意识到自己竟然开始依赖霍昭的存在才能入睡而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和恐慌,进行了一番激烈的内心挣扎和警告。
可此刻,看到霍昭在如此深夜、天都快亮了还要赶回来,那一瞬间,所有刚刚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和深刻的“醒悟”,仿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样,瞬间瘪了下去,心中某个角落不受控制地变得松软。
他甚至……隐隐有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安心。
霍昭显然也没料到方星河会等到这个点。
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讶异迅速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先脱下带着室外寒气的西装外套,而是径直走到床边,在方星河有些怔忡的目光中,俯下身,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刚刚站起身的方星河揽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甚至带着点风尘仆仆的仓促,完全不像霍昭平日里那种冷静自持的风格。
方星河被他拥入怀中,脸颊隔着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霍昭胸膛传来的、因为匆忙赶路而略显急促的心跳和灼热的体温,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混合着夜露、烟草和高级古龙水的气息。
这种突如其来带着体温的亲密接触,让方星河身体微微一僵,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产生抗拒和挣扎的冲动,反而内心深处涌起一股贪恋这份温暖的感觉。
他就这样任由霍昭抱着,没有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霍昭才稍微松开了些手臂,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疲惫的声音在方星河头顶响起:“怎么还没睡?”他的下巴轻轻蹭了蹭方星河柔软的发顶。
这声询问让方星河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被看穿心事的羞赧和慌乱。
他忙不迭地低下头,不让霍昭看到自己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心里拼命否认: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因为他不在而失眠!这太丢脸了!太危险了!
“就……就要睡了。”方星河声音有些含糊,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然后伸手轻轻推了推霍昭的胸膛,转移话题,“你……你快去洗个澡,赶紧休息吧,很晚了。”
霍昭难得看到方星河对自己露出这种带着点催促、又有些别扭的关心姿态,虽然语气生硬,但比起以往的沉默或疏离,已是天壤之别。
他眼底深处划过笑意,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好。” 他这才直起身,脱下西装外套,走向浴室。
等到霍昭走进浴室,水声响起,方星河才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般,跌坐回床边,用手掌用力拍打了几下自己的脸颊,试图让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一点:“方星河!清醒点!”
然而,当霍昭洗完澡,带着一身温热的水汽和清爽的沐浴露味道走出来,像往常一样很自然地躺上床,然后伸手将他揽入怀中,紧紧箍住他的腰肢,将他带入那个熟悉而滚烫的怀抱时,方星河的身体只是最初僵硬了一瞬,随即便像是找到了巢穴的倦鸟般,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重回这个充满安全感和体温的怀抱,之前折腾了他大半夜的失眠和焦虑仿佛瞬间被驱散,浓重的困意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卧室里只剩下彼此平稳的呼吸声,不消片刻,便相继沉入了睡梦之中。
……
第二天晚上,霍昭有一场推不掉的应酬,回来得比平时稍晚一些。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掩饰不住的疲惫,还夹杂着一丝烦躁。
他没有立刻去浴室洗漱,而是随意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伸手松了松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闭上眼,抬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似乎想将满身的疲惫和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
方星河正盘腿坐在沙发另一侧的地毯上,就着落地灯的柔和光线,看着一本关于地缘政治与投资风险的厚书。
看到霍昭这个样子,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合上书,想站起身去厨房给他倒杯温水。
就在这时,霍昭忽然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和一丝厌烦,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自然而然地对着唯一在场的人倾诉:“赵家那个老狐狸,”他冷哼了一声,语气带着冷嘲,“又在东南亚那个基建项目上给我下绊子,玩些上不了台面的、见不得光的手段。”
方星河准备起身的动作瞬间顿住了,身体微微僵住。
霍昭之前从来不会跟他谈论工作上的具体烦恼,更不会提到具体的商业对手和这些暗地里的较量。
他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唇,没有立刻接话,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霍昭继续揉着眉心,语气里的嘲讽意味更浓:“以为靠着贿赂几个当地的、上不了台面的地头蛇,就能卡住我的关键审批流程?真是可笑又天真。”
方星河安静地听着,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他最近正好在看一些关于新兴市场,特别是东南亚地区投资环境与政治风险的文献,对那边基层治理的复杂性、潜规则以及高层决策逻辑有些理论上的了解。
他垂眸思考了几秒钟,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用尽可能客观、冷静的语调开口分析道:“东南亚某些国家,特别是基层的治理,确实存在比较大的……寻租空间和灰色地带。但是,从宏观和长期来看,高层决策者往往更看重项目能带来的实际经济利益、技术转移和长期的战略合作价值。赵家如果仅仅依赖地方势力的阻挠,而无法在更高层面,比如与中央部委或关键决策者沟通时,提出更具吸引力、更符合对方国家长期发展利益的合作方案,那么……这种依靠非正规手段设置的障碍,可能……持久不了,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他一口气说完,有些忐忑地抬起眼,看向霍昭。
他怕自己班门弄斧,怕说错了什么引来不屑或嘲笑。
然而,霍昭并没有生气。他反而缓缓睁开了眼睛,深邃的目光落在方星河带着一丝紧张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
他低声重复了一句:“更高层面的合作方案……更具吸引力的长期利益……” 他沉吟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没错。说得对。与其在下面那些泥潭里跟赵家雇佣的那些地头蛇耗费时间和精力纠缠,不如直接跳过他们,去找真正能拍板的人谈条件。眼光……倒是比程峰他们提交上来的风险评估报告要长远一点,也更切中要害。”
他直接给程峰发了条语音信息,语气果断而清晰:“程峰,重新全面评估一下我们直接和缅方交通部、甚至更高层面接触的可能性与合作方案。之前团队做的方案太保守了,视野不够开阔,容易被对手用低级手段牵制。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新的思路。”
发完信息,他放下手机,目光重新投向方星河,眼神灼灼:“你最近……在看这方面的书?”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味。
方星河被他那专注而锐利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微微发热,忙垂下眼睫,盯着地毯上的花纹,低声回答:“……就是随便看看。”
霍昭看着他那副有些窘迫又强装镇定的模样,眼底掠过笑意,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无声地弯了弯嘴角,然后起身,一边解着衬衫袖扣,一边走向浴室:“嗯。你看的书,有点意思。”
那天之后,类似的情况开始偶尔发生。
霍昭会在结束一场疲惫的谈判后,或者独自沉思某个商业困境时,不经意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向方星河提及遇到的难题或某个难缠对手的动向。
有时并非真的询问意见,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和思路的整理。
而方星河,偶尔也会基于自己阅读和思考所得,给出一些冷静的、跳出常规商业思维框架的、带着学术视角的独特分析。
霍昭有时会静静地听完,陷入沉思;有时会追问几个关键的细节;有一次,在周日的早餐桌上,他一边看着平板上的简报,一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方星河说:“你上次提到的那个关于数据网络效应临界点的模型,我让集团的分析部门用实际数据验证了一下,在某些特定场景下,预测效果……有点意思。”
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在这些看似不经意、却逐渐频繁的交流中,悄然发生着改变。
方星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霍昭眼中,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欣赏的漂亮附属品,而是一个可以平等交流的有价值的“存在”。
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尤其是被霍昭这样人所需要的感觉,像一泓清泉,滋润着方星河那干涸已久的内心。
这种基于智识层面上的共鸣与认可,远比霍昭给予他的任何昂贵物质都更具分量,也更能触及他内心深处对于“尊严”和“价值”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