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白玉簪和那盒玉容膏,如同两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苏棠死水般的冷宫生活中,激起了滔天巨浪。她将黑木盒子藏于床下最深处,与那些零碎的“证物”为伍,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它们带来的影响。
可那玉簪温润的触感,那玉容膏清雅的香气,却无孔不入,时时撩拨着她紧绷的神经。尤其是那玉容膏,她终究没能忍住,在某个月色清朗的夜晚,蘸取了一点,轻轻涂抹在唇上。
膏体冰凉细腻,瞬间抚平了连日来因心绪不宁而起的些许干涩。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并不甜腻,反而带着一种冷静的、属于他的气息。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那双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滋润而显得柔润了些许的唇瓣,心头五味杂陈。这算什么?接受他的“标记”吗?
不,她只是……不想亏欠自己。她这样告诉自己。
日子在极致的静默与暗涌的焦灼中滑过。冷宫的门禁依旧森严,但苏棠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界限之外,关于她的流言,恐怕早已甚嚣尘上。一个被九千岁如此“特殊关照”的冷宫弃妃,足以成为整个宫廷最引人遐想的谈资。
这天清晨,她正对镜梳理着长发。青丝如瀑,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她习惯性地想用那根素银簪子将头发随意挽起,动作却顿住了。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床下那个隐秘的角落。
鬼使神差地,她起身,取出了那个黑木盒子。打开,那支白玉簪安静地躺在绒布上,流淌着静谧的光泽。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玉簪上方,犹豫着。
戴上它,意味着什么?向这冷宫,向那些窥探的眼睛,甚至向裴琰,宣告某种无声的妥协或回应?
理智在叫嚣着危险,让她将盒子盖回去,藏起来,继续做那个看似无动于衷的苏采女。
可是……心底那丝被连日来的禁锢、那夜的血色、他霸道的宣言以及这突如其来的“赠礼”所催生出的、微弱的反叛,却在蠢蠢欲动。
凭什么她要一直被动承受?
凭什么她不能……为自己做一次选择,哪怕这选择看上去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拿起那支玉簪。
入手温凉,沉甸甸的,带着某种坚定的力量。
她走到镜前,看着镜中眼神逐渐变得清晰的自己,抬手,将长发松松挽起,然后用那支白玉簪,稳稳地固定住。
没有繁复的发髻,没有多余的饰物,只有一支素净的白玉簪,斜斜插入乌黑的发间。清冷与墨色交织,竟奇异地调和了她眉宇间那份病弱的苍白,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淀下来的气韵。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陌生又熟悉。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不是送饭太监,也不是守卫换班,似乎是……仪仗的声音?
苏棠的心猛地一跳。
紧接着,冷宫那扇沉重的大门,竟然被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阳光瞬间涌入,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逆着光,她看到冯公公躬身引着一人,踏入了这片被遗忘的荒芜之地。
墨色蟒袍,金线云纹,身姿挺拔,面容俊美苍白,不是裴琰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以如此正式的方式前来?
苏棠僵在原地,手里还维持着扶住发簪的姿势。
裴琰的目光,越过荒芜的庭院,精准地落在了站在屋门口、逆光而立的苏棠身上。
他的视线,先是掠过她洗得发白却依旧难掩清丽的湖蓝色罗裙,然后,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了她的发间。
定格在了那支,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润光泽的白玉簪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冯公公敏锐地察觉到督主气息的细微变化,头垂得更低,屏住了呼吸。院子里的守卫更是如同泥塑木雕,连大气都不敢喘。
裴琰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支他亲手挑选、昨夜才命人悄然送出的玉簪,此刻正绾在她的青丝之间。
他的眼神幽深如同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完美地收敛在那片墨色之后,看不出是喜是怒。
苏棠的心跳如擂鼓,指尖微微发凉。她强迫自己站稳,迎视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她戴了他的簪子。他看到了。
然后呢?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裴琰终于动了。
他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朝她走来。靴底落在布满碎石的荒芜地面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苏棠的心尖上。
他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再次闻到他身上那冷冽的檀香,以及……一丝极淡的、尚未完全消散的药味。
他的目光,依旧凝在她的发簪上。
半晌,他缓缓抬起手。
苏棠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硬生生忍住。
他的指尖,并未触碰她,而是悬停在那支白玉簪旁,隔着一指的距离,虚虚地描摹着簪子的轮廓。
“这簪子,”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很衬你。”
没有质问,没有惊讶,只有一句平淡的陈述。
仿佛她戴上他送的东西,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苏棠紧绷的心弦,因为这句话,奇异地松动了一丝。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茫然。
他到底……想要什么反应?
裴琰收回手,目光终于从发簪移开,落在她的脸上,与她对视。
“收拾一下,”他淡淡道,语气不容置疑,“随杂家出去一趟。”
出去?
苏棠愣住了。从他下令封锁冷宫至今,她从未踏出过这方院落半步。现在,他竟然要带她出去?
去哪里?为什么?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但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
“……是。”她垂下眼睑,低声应道。
裴琰不再多言,转身先行。
苏棠站在原地,看着他墨色的背影,抬手,轻轻碰了碰发间的玉簪。
冰凉的触感传来,却仿佛带着他指尖残留的温度。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迈步,跟上了他的脚步。
踏出冷宫门槛的那一刻,久违的、属于外面世界的阳光和空气扑面而来,竟让她有片刻的眩晕。
院门外,候着简单的仪仗和步辇。
裴琰率先登上了前方那架更为宽敞华丽的步辇。
冯公公躬身对苏棠示意,指向后面一架稍小些的青帷小轿:“苏采女,请。”
苏棠看了一眼裴琰所在的步辇,他并未回头,背影挺拔而孤峭。
她沉默地走向那架小轿,弯腰钻了进去。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轿子被平稳地抬起,开始移动。
苏棠坐在晃动的轿厢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发间的白玉簪,随着轿子的起伏,轻轻摇曳。
她知道,从她戴上这支簪子,踏出冷宫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而她,正被这只幕后无形的手,牵引着,走向一个未知的,或许更加危险的境地。
只是这一次,她的心里,除了恐惧,似乎还掺杂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微弱的悸动与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