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去墨韵斋,是一步险棋。苏棠深知这一点。宫规森严,低位妃嫔无诏不得出宫。但她更知道,若困守漪兰殿,她永远只能是被动等待裁决的棋子。
她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青黛,”苏棠吩咐,“去尚宫局报备,就说本宫前些时日受了惊吓,又蒙冤屈,心中郁结难舒,欲往京西大昭寺上香祈福,静心半日。”
大昭寺是皇家寺院,妃嫔前去祈福不算违制。而墨韵斋,恰在京西。
青黛面露忧色:“娘娘,此举是否太过冒险?万一被人察觉……”
“本宫心中有数。”苏棠语气平静,眼神却不容置疑,“快去。”
青黛只得领命而去。出乎意料,尚宫局那边并未刁难,很快便准了,还派了一小队侍卫并一名女官随行“护卫”。这顺畅背后,是裴琰的默许,还是另一双眼睛的注视?苏棠无暇深究。
一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驶出宫门。苏棠坐在车内,听着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看着窗外逐渐喧嚣的市井景象,恍如隔世。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真正走出那座黄金牢笼。
大昭寺香火鼎盛,钟声悠远。苏棠依制上了香,捐了香油钱,在禅房静坐了片刻。随行的女官和侍卫守在院外,并未过分靠近。
“本宫想独自在寺后走走,静一静心。”苏棠对那女官道。
女官迟疑了一下,见她神色恬淡,不似作伪,又是在寺院清静之地,便点头应允,只嘱咐莫要走远。
苏棠带着青黛,沿着寺后幽静的小径缓步而行。确认无人跟踪后,她迅速拐入一条僻静的巷子,根据记忆中的简图,向墨韵斋的方向走去。
墨韵斋门脸不大,藏在一片书画装裱店铺之中,毫不起眼。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墨香与陈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店内光线昏暗,四壁挂满字画,只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掌柜在柜台后打着瞌睡。
见到有人进来,老掌柜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苏棠身上扫过,并无特别反应,只沙哑地问:“客人是看画,还是装裱?”
苏棠压下心中紧张,按照信中暗示,轻声道:“寻一幅前朝佚名的《墨梅图》。”
老掌柜耷拉的眼皮动了一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才慢悠悠道:“《墨梅图》……小店倒是有一幅,在后堂,客人请随我来。”
他颤巍巍地起身,引着苏棠穿过一道狭窄的走廊,来到后院一间更为僻静的书房。书房内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几架书,墙上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山水画。
“客人稍坐。”老掌柜说完,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只剩下苏棠一人。她环顾四周,心弦紧绷。故人何在?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书房内侧的一排书架忽然无声地滑开,露出一道暗门。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暗门后缓步走出。
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苏棠瞳孔骤缩,几乎失声——
竟是多日不见的李德全!
那个曾在浣衣局提点过她、后来被裴琰调离、据说已“病故”的前御前太监首领,李德全!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灰色长衫,面容清癯,眼神却比在宫中时更加锐利沉静,哪里有一丝病容?
“李……公公?”苏棠难以置信,心中警铃大作。李德全没死?他为何在此?约她前来,意欲何为?
李德全看着苏棠震惊的模样,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躬身行了一礼:“杂家参见才人。才人别来无恙?”
“李公公不是已经……”苏棠没有说下去,目光紧紧盯着他。
“托才人的福,杂家侥幸捡回一条残命。”李德全直起身,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才人不必惊慌,杂家今日约才人前来,并无恶意。”
苏棠迅速冷静下来。李德全此人,深不可测。他能在裴琰眼皮底下假死脱身,其能量和心智,绝非寻常。他找上她,绝不只是叙旧。
“公公约本宫前来,所为何事?”苏棠直接问道。
李德全走到桌边,提起早已备好的茶壶,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苏棠面前。“才人可知,安郡王为何突然倒台?”
苏棠心念微动:“东厂查获其勾结北狄的铁证。”
李德全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讥诮:“铁证?自然是铁证。只是这铁证,出现得未免太过‘及时’了些。”他抿了口茶,缓缓道,“安郡王确有贪墨漕银、结交边将之举,但勾结北狄……他还没那个胆子和本事。”
苏棠心中一震:“公公的意思是……”
“有人需要他‘勾结北狄’。”李德全目光锐利地看着苏棠,“才人冰雪聪明,难道看不出,这是一场清理?清理掉不听话的,警告那些摇摆的,顺便……将某些可能碍事的人,一并拖下水。”
“清理?谁在清理?”苏棠追问,心中已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李德全却没有直接回答,话锋一转:“才人可还记得,杂家当初在浣衣局对您说过的话?这宫里,想要活下去,光有心计不够,还得有靠山,有……价值。”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苏棠:“才人如今的价值,很大。但也正因为价值大,才更危险。您以为,扳倒了德妃,又间接促成了安郡王的倒台,就能高枕无忧了吗?恰恰相反,您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皇后失了臂膀,岂会甘心?那些隐藏在安郡王背后、真正掌控漕运利益的大人物,被断了财路,岂会不记恨?而那位将您捧上高台的九千岁……”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寒意:“当他觉得您不再‘顺手’,或者您的存在,威胁到他的某些更深远的布局时,您猜,他会如何?”
苏棠后背窜起一股凉意。李德全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剖开了平静表象下的残酷真相。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处境危险,却从未如此清晰地被人点明那悬在头顶的、来自各方的利刃。
“公公今日约见,不只是为了提醒本宫吧?”苏棠稳住心神,问道。
李德全赞赏地点了点头:“自然。杂家是想给才人,指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
“一条……或许能让你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路。”李德全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聆”字。“才人可知‘聆风阁’?”
苏棠摇头。她从未听过。
“那是一个……不在明处,却能看到许多明处看不到之事的所在。”李德全将令牌推到苏棠面前,“才人若想看清这迷局,想知道裴琰真正的目的,想知道谁才是幕后那只最大的推手,可以凭此令牌,去城东青柳胡同,寻一家名为‘听雨楼’的茶肆。那里的主人,会告诉你想知道的。”
聆风阁?听雨楼?苏棠看着那枚黑色的令牌,心中惊疑不定。李德全背后,竟然还有一个如此隐秘的组织?他们想做什么?拉拢她?利用她?
“公公为何要帮本宫?”苏棠没有去碰那令牌。
李德全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杂家并非帮你,而是在帮……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帮那些被卷入漩涡、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他看向苏棠,目光深邃,“才人,您是个异数。您的出现,打破了很多人的布局。或许……您也是唯一可能破局的人。杂家言尽于此,去与不去,才人自行决断。”
说完,他不再多言,对苏棠微微颔首,转身再次走入那道暗门,书架随之无声滑回原处。
书房内,只剩下苏棠,和桌上那枚冰冷的黑色令牌,以及两杯早已凉透的茶。
窗外,市井的喧嚣隐隐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苏棠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李德全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他透露的信息太过惊人,指向了一个比安郡王、比皇后、甚至比裴琰更深不可测的存在。
那枚“聆”字令牌,是通往真相的钥匙,还是……另一个更危险的陷阱?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令牌表面。
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诱惑太大,大到让她明知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也忍不住想去窥探。
她最终,将那枚令牌,紧紧握在了手中。
走出墨韵斋时,天色已近黄昏。苏棠回到大昭寺,与等候的女官侍卫汇合,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祈福。
马车缓缓驶向皇城,将那纷扰的尘世与惊天的秘密,暂时隔绝在朱红宫墙之外。
但苏棠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那枚黑色令牌已被她妥善藏好。
宫门在望,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牢笼再次逼近。
而这一次,她的眼中,除了警惕,更多了一丝决绝的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