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实心橡胶轮压在府城内的青石板路上,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车厢内,潘浒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中一片平静。
车至张府门前,尚未停稳,潘浒便瞧见张瑶竟站在大门外的石阶上等候。这绝非寻常礼节,潘浒心下微动,立刻推开车门,快步迎上前去,拱手道:“天游兄,何事劳你亲自相迎?如此隆重,小弟我承受不起啊!”
张瑶脸上带着笑,但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拱手还礼,语气倒是如常:“慕明来了,本当如此!”
穿过前院时,张瑶稍稍压低了声音:“慕明,此番急急请你过来,是有人要洽谈一桩大买卖。”
潘浒心念电转,面上不动声色:“哦?买卖上的事情,大掌柜出面即可,何须天游兄与我出面?”
他敏锐地捕捉到张瑶话中有话,心道这“买卖”恐怕非比寻常。
张瑶轻轻摇头,苦笑了一下,声音更低:“都是南边来的,胃口大得很,开口便要包揽我蓬莱商行在整个南直隶,以及……倭国的代理权。”
南直隶,倭国。这两个词如同两颗石子投入潘浒心湖,顿时激起涟漪。南直隶,大明的财赋重地。要在那里一口吞下所有代理,有这般胃口和胆气的,除了坐镇金陵城的那位世袭罔替的魏国公,再无第二人。
可倭国?潘浒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将目光投向张瑶。
张瑶微微颔首,唇间清晰吐出两个字:“八闽。”
潘浒顿时恍然。原来要插手倭国买卖的,正是当前堪称东亚海上霸主的郑家。首领郑芝龙,亦商亦盗,手握庞大水师,垄断着大明对日贸易,连荷兰东印度公司也要避其锋芒。其子国姓爷,在潘浒所知的另一个时空里,更是成为了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
只是,郑家的势力范围向来在南海、东海,以及日本海域,此番为何会突然北上,将触手伸到这渤海湾内的登州?而且是与魏国公府一并找上门?是郑芝龙单纯看中了蓬莱商行货物的利润,还是有更深层次的图谋?潘浒脑海中瞬间闪过诸多猜测。
他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问道:“天游兄,这郑家的人,怎会找到你这里?”
张瑶无奈道:“是应天府魏国公府那边牵的线。”
“果然!”潘浒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无所谓,“那就见见吧。”
自穿越到这明末乱世,他手上已沾染了建奴和阿哈的鲜血,心性早已不是那个在二十一世纪职场中谨小慎微、连大声说话都怕得罪人的社畜。乱世的淬炼,赋予了他自信、果断与沉稳,尤其是在掌握着超越时代的底牌时,更让他有了面对任何强权的底气。
走进张府待客的中堂,只见左侧一排酸枝木椅上端坐着两名中年人。见张瑶和潘浒进来,二人不慌不忙地起身,待到张瑶简单介绍了潘浒,他们也只是不急不慢地拱了拱手,脸上虽挂着程式化的笑容,但那股子骨子里透出的敷衍与傲慢,却如同陈年粪坑散发的味道,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幸会。”潘浒也是一脸淡然,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分宾主落座后,其中那位留着三缕青须,神情倨傲得如同视察工作的领导般的中年人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张先生,潘先生。敝人徐翔,忝为魏国公府上管事。今日前来,是知会二位,贵蓬莱商行所有货品,今后在南直隶的售卖事宜,当由我公府一并操持。” 他特意用了“知会”而非“商议”,姿态摆得极高。
潘浒呵呵一笑,并未直接回应,而是将目光转向徐翔身旁那位相貌普通,但身形精悍、手指骨节粗大的中年人:“那么,这位郑先生呢?”
那位郑先生拱了拱手,语气比徐翔稍显缓和,但话语间的强硬却如出一辙:“潘先生,在下郑广,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贵商行未来所有行销倭国之货品,还请一并委托于我郑家商号代为发卖。” 他的话听着客气,内里却透着一股“这事就这么定了,你没得选”的霸道,让人极不舒服。
潘浒不置可否,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雪茄盒,打开,取出一支粗大的雪茄,熟练地用雪茄剪剪开端口,然后“啪”一声点燃火柴,缓缓烤燃,深吸一口,让浓郁的烟雾在口腔中环绕,这才悠悠吐出。
在一片氤氲的烟雾中,他睨着眼前二人,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二位,在谈别的之前,有件事情,我想你们必须先搞明白。”
他顿了顿,确保两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蓬莱商行,是我和张先生合伙开的,但是商行里所有的货……是我的。”
“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我不想卖给谁,就不卖给谁。”他的目光扫过徐翔,又扫过郑广,最后带着一丝玩味,强调似的问了一句:
“懂不?”
徐翔何曾受过如此直白的顶撞。他脸色一沉,瞪着潘浒,语气变得极为不善:“潘先生!货是你的不错,可我家公爷却能让你这货,一件都进不了应天府的地界。而郑家,更能让你蓬莱商行,哪怕一条小船都靠不了倭国的岸!你可要想清楚了!”
“你说的都对!”潘浒脸上笑容更盛,甚至还轻轻击掌两下,表示完全的赞同。
这出乎意料的反应让徐翔和郑广都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完全摸不透潘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潘浒话锋陡然一转,笑容依旧,话语却如冰冷的刀锋:“所以,一定如您所愿!天游兄……”
他转向张瑶,语气郑重,“劳烦你务必托人带话到应天府魏国公府,告知国公,他府上的徐翔徐管事威风八面,手段通天,我等登州小民实在惹不起,更不敢惹。为免给公爷和徐管事添麻烦,我蓬莱商行在此保证,从今日起,绝不再主动于南直隶境内售卖任何一件来自阿美利肯的商货。”
他略一停顿,又补充道:“至于此前已流出,或未来由其他商家自行转运至南直隶销售的货品,我蓬莱商行概不干涉其买卖。但也请天游兄在传话时一并言明,若有商家因售卖我蓬莱商行之货而在南直隶境内遭受任何‘不必要的损失’,我蓬莱商行亦爱莫能助,风险自负。”
张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钦佩,立刻颔首应道:“慕明放心!”
“你……”徐翔脸色煞白,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瞬间渗了出来,指着潘浒,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他本意是借着国公府的虎皮,来个下马威,镇住这登州土财主,好多捞取些好处,哪曾想对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一言不合就直接掀了桌子,还要把他跋扈的原话捅到国公爷那里。这要是让国公爷知道因为他徐翔的愚蠢和嚣张,导致那些让南京城达官显贵们趋之若鹜的稀罕货彻底断了来源,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潘浒却不再多看这跳梁小丑一眼,转而看向面色也变得有些阴晴不定的郑广,开口说道:“郑先生,至于倭国的生意……我蓬莱商行目前规模尚小,暂时也确实无力亲自拓展到东洋。所以,这一块的代理权,交给有实力的商家来做,并非不可。”
郑广神色稍缓,正要开口,潘浒却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说道:“但是你今天这个态度,不像是来谈买卖的,倒像是我潘浒有求于你郑家,非得把货塞给你不可。你这副嘴脸,我很不喜欢。”
他的语气变得冷淡而坚决:“所以,烦劳你回去,原话转告郑一官郑老爷。想要倭国的代理,可以,请他换个能平等说话的态度来。否则,一切免谈。”
说完,潘浒径直站起身,不再理会面色难看的郑广和瘫软在椅子上面如死灰的徐翔,对着张瑶拱手道:“天游兄,今日庄里还有些琐事亟待处理,我先告辞了。改日得空,再寻你好好喝上几杯。”
“一言为定。”张瑶会意,笑着起身,亲自将潘浒送出中堂,留下那两人在原地消化这突如其来的逆转。
从张府出来,潘浒信步走在登州城的街道上,嘴里依旧叼着那支未燃尽的雪茄。刚才那场交锋,并未在他心中留下多少波澜。对他而言,无论是魏国公府还是郑家,若不能平等相待,那便没有合作的必要。对于这些自以为是的达官显贵,潘浒的态度就四个字——无所屌谓。
离开张府后,潘浒直奔城内最有名的百药堂。他有有意识的为自己“回归”那个时空做准备——古董字画、官窑瓷器已搜罗不少,如今,他将目标瞄准了在这个时代尚且易得,但在后世却千金难求的野生人参。
百药堂的掌柜是个三十多岁、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子,脸上总是堆着热情的笑容。听闻潘浒要买上好的野山参,又认出这位便是近日名动登州的“神医”,立刻将他请进内堂奉茶,不多时,便双手捧着一个锦盒,小心翼翼地递到潘浒面前。
“潘神医光临小店,蓬荜生辉。既然是神医要,小人不敢藏私,这是小店的镇店之宝,还请神医过目。”掌柜的语气恭敬中带着讨好。
自张家庄张老太爷那被诸多名医判了“死刑”的痨病,被这位潘神医几日之内妙手回春后,“登州来了个海外神医”的消息就不胫而走,每日前往张庄求医问药的达官显贵络绎不绝。连带他和张瑶合开的“蓬莱商行”以及那些来自“海外仙地”的稀罕物,也愈发显得神秘而高贵。
潘浒接过锦盒,打开一看,红绸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根形态酷似人形的野山参,根须保存得极为完整,品相极佳。
掌柜在一旁介绍道:“潘神医,这根是正宗的高丽野山参,重三两三钱,小店请最好的老师傅鉴定过,参龄至少在百年以上。”
潘浒虽不是参类专家,但也知道“七两为参,八两为宝”的传说,这三两多的野山参在后世已是天价。他心中暗喜,这带回去可是实实在在的巨额财富,当下也不啰嗦,直接按掌柜报出的价格,掏银子付账,干脆利落。
出了百药堂,潘浒便打算直接回张家庄,一方面安排一下给张老太爷的后续治疗,另一方面也要处理些积压事务。方老五拎着装有人参的盒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登州城作为巡抚驻地,繁华是繁华,但娱乐活动实在匮乏得可怜,除了酒楼,似乎就只有遍布各处的青楼楚馆。潘浒心里暗自吐槽:这时代的士绅官吏,莫非都生了一副铁打的腰子不成?
他刚走到马车旁,准备登车,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潘神医请留步!”
潘浒回头,见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相貌平凡的中年男子正快步走来。此人神情平淡,眼神却透着一股子精明与沉稳,显得干练而老于世故,身后还跟着几名手扶刀柄的衙役,身份显然不一般。
潘浒试探的问道:“敢问阁下是?”
中年人拱手一礼,不卑不亢:“在下莫友柏,在登莱巡抚衙门做事。东翁近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听闻神医在城中,特命在下前来,恳请神医移步,为东翁诊治。”
潘浒闻言,也没多话,只是示意方老五将甘怡亲手为他缝制的那只土布挎包拿来。他伸手进包里,摸索片刻,取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里面是常见的感冒胶囊,随手递给莫友柏。
“拿去给病人口服,每日三次,一次两粒,温水送服。”他语气平淡地交代,接着又补了一句,“诊金药费,一共三十两银子,直接送到城内的蓬莱商行即可。”
说罢,他也不问莫友柏口中的“东翁”具体是何人病情如何,径直转身,灵活地爬上了马车,在车厢里对车夫简单吩咐了一声“走”,马车便载着他,大摇大摆地驶离了百药堂门口,留下莫友柏拿着那瓶感冒胶囊,站在原地,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化为若有所思的神情。
马车颠簸着驶向城外张庄。潘浒靠在车厢壁上,微微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