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焉从炸鸡店隔壁的阴影里踱步而出,霓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像是将他的迟疑与不安也切成了闪烁的碎片。他盯着赤子炫流,目光锐利得几乎要穿透她慵懒的表象。
“你刚才和李医生说的……”伊焉的嗓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颤,每个字都像是被谨慎地筛选过,却又不可避免地泄露出焦虑,“你就……水灵灵的这么直接告诉他了?”
赤子炫流正低头舔着指尖的炸鸡脆屑,闻言懒懒抬眼。她腕间的银色项链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光,那枚精巧的几何体吊坠仿佛一个微型的、沉默的见证者。霓虹的彩光掠过她眼底,她微微一愣,随即在辨认出男人的瞬间松弛下来,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躺进身后的靠椅里。
“嗯?”她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继而轻笑出声,指尖随意弹开一粒沾在袖口的面包糠,“你啊!”
没等伊焉组织好语言或是做出什么反应来,她已抢先截断了话头,语速快得像一出精心排练的独白:“你这理解能力也是无敌了,”她挑眉,唇角弯起一个略带讥诮的弧度,“什么叫我‘直接告诉他了’?我跟他绕了那么多圈,套出了那么多话,你这说法,简直像是我劈头盖脸就把底牌掀桌上一样。”她稍作停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伊焉紧绷的脸,“当然——如果你没把全程看清的话,就当我没说!”
伊焉摇了摇头,动作僵硬,仿佛脖颈关节都充满了未宣泄的烦躁之意。“这压根就不是重点!”他声音压低,却更显急促,像绷紧的弦,“我不是很清楚地告诉过你们——绝对、绝对不能将这种事情透露给普通市民吗?”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凌乱,“你到底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伊焉猛地哽住,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条项链上。吊坠的金属表面正反射着便利店24小时不灭的灯光,像一只冰冷的眼睛。
“可是这太……”伊焉艰难地组织语言,“太违背常理了……”
“常理?”赤子炫流嘴角突然扬起,发出一阵轻笑。她缓缓松开手中的项链,任由那精致的吊坠如落叶般飘回锁骨处,仿佛它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
紧接着,赤子炫流毫不犹豫地向前迈出一步,径直踏入那片被霓虹灯映照得五彩斑斓的光圈之中。在她身后,炸鸡店的排气扇正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源源不断地将店内的热气和油烟排出。那股油腻的热风,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缠绕着她的声音,将其卷入其中,一同消散在这喧嚣的夜色里。
“当你握着装有亡者记忆的项链入睡时,伊焉先生,”赤子炫流的声音在热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又带着一丝无法忽视的冷意,“常理就已经被炸成金黄色的碎屑了——就像后厨那些被抛弃的鸡骨头一样。”
此时,炸鸡店油腻的空气似乎骤然凝固。排气扇的嗡鸣、远处街道的车流声,甚至霓虹灯牌电流的滋滋声,都诡异地退远,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滤去。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而饱含怒气的叫骂声猛地撕裂了炸鸡店内略显沉闷的空气。
“喂!老板!你这次做的炸鸡是什么玩意啊!”一个女顾客“腾”地站起来,手指几乎要戳到柜台后李铁雄的鼻尖,“又干又柴,味道也怪怪的!跟以前完全没法比!你是在糊弄鬼吗?”
这突如其来的骚动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伊焉和赤子炫流也循声望去。
赤子炫流先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才舔过、还残留着些许鲜美酱汁的手指,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那酱汁的味道分明和以往一样醇厚诱人。她随即抬眼看向那名情绪激动的女顾客,撇了撇嘴,带着几分被打断兴致的不悦,低声对伊焉嘀咕道:“老板亲手做的炸鸡就没有难吃过,火候和调味都是老样子。这女的口味真是突然变得刁钻得莫名其妙。”
一旁的伊焉却没有立刻附和,他凝视着那个女顾客的侧脸,眼神中流露出思索和困惑。他无意识地将话题从刚才那令人不安的遭遇转移到了眼前的突发事件上:“不对呀,”他喃喃道,“这个女客户我认识,在此之前经常在这家店里遇到她。她几乎是李老板的忠实拥趸,每次吃完都赞不绝口,夸得天花乱坠,还说这是这条街上最良心的味道……今天这是怎么了?像换了个人似的。”
两人的对话低声进行着,而柜台前的争吵似乎有升级的趋势。李铁雄老板一脸错愕和委屈,努力地想解释什么,但那女顾客却不依不饶,她的愤怒显得格外突兀,与这家小店平日里熟客间其乐融融的氛围格格不入。这反常的一幕,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漾开了层层疑窦。
就在伊焉和赤子炫流正在对女顾客突如其来的发难感到疑惑,店内嘈杂的抱怨与老板无措的辩解交织成一片俗世喧嚷之际——异变,悄无声息地降临。
首先察觉到的是光,并非灯光熄灭,而是柜台附近几盏暖黄色的射灯,其光芒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吮吸、扭曲,变得粘稠而滞重。光线不再均匀洒落,而是如同融化的金箔,缓慢地、诡异地朝着调味架旁的一处空位汇聚、坍缩。
紧接着是空气。那一小片区域的空气开始“结晶”,并非变得寒冷,而是呈现出一种视觉上的“密度差”,仿佛一块绝对纯净却扭曲视线的琉璃镶嵌在现实空间中。油腻的炸鸡香气行至该处,都仿佛被过滤、净化,转而弥漫开一股极其微弱的、如同古老金属与臭氧混合的冷冽气息。
然后,他从中“析出”了。
并非走出,亦非显现,更像是一幅画作上原本被完美覆盖的底层颜料,因时光侵蚀而逐渐穿透新画的油彩,显露出截然不同的、令人不安的底稿。
他——罐摔者——就那样倚在了调味架旁。依旧是那身毫不起眼的灰色夹克,但此刻看去,那灰色却深邃得如同风暴来临前的海面,吞噬着所有投向它的目光。
店内其他人依旧忙碌于眼前的争执,他们的视线滑过那片区域,如同水流绕过坚硬的礁石,毫无滞碍,全然未觉。他们的声音、动作,甚至扬起的细微尘埃,都在靠近他时自然而然地偏折、绕行,形成一种无形的避让区。
唯有伊焉和赤子炫流。他们的视觉仿佛被强行校准到了另一个频道,瞳孔骤然收缩,无法移开视线。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个披着人形的、由寂静与真空构成的空洞,一个现实布景上撕裂的华丽缝隙。
罐摔者的面容依旧平凡,但那双眼睛——当它们精准地捕捉到伊焉和赤子炫流时——不再平静。那里面仿佛有亿万片碎裂的镜面在缓慢旋转,每一片都映照出他们两人瞬间惊愕僵硬的倒影,以及更深邃处一些无法名状的、扭曲的星光。他的嘴角缓缓勾勒出一丝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近乎慈悲的、对眼前这幕凡俗戏剧的漠然欣赏,如同神只俯瞰蚁巢。
(那直接侵入脑髓的低语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看,一个小小的示范。认知的偏差……如同最精美的瓷器,只需轻轻一推……”
伊焉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呼吸骤停。赤子炫流指间的项链吊坠变得冰寒刺骨,她几乎能感觉到那几何体罐摔者优雅地——一种非人的、近乎抽象的优雅——将目光从争吵现场移开,完全聚焦于他们二人。他存在的本身,就在持续地“涂抹”着周围现实的色彩与逻辑。
他厉声问:“你是谁?”
赤子炫流也收起了那副懒散的模样,她慢慢的坐直了身体,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玩味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