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边城的和谈持续了整整三日。
当顾廷烨、明兰一行人启程返京时,草原与中原的第一份正式互市条约已经签署。铁木真——现在他让大家称他的本名巴特尔——亲自送行至三十里外。
“将军、娘娘,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巴特尔向年勇和明兰深深一礼,“但请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草原绝不会再犯中原。”
年勇拍拍他的肩:“好好干,把互市弄起来。等飞燕过门,你记得来喝喜酒。”
巴特尔重重点头,又看向小安国和小安宁,眼中满是慈爱:“两位小恩人,草原永远欢迎你们。”
小安宁从马车上探出头:“巴特尔叔叔,记得教草原的小朋友识字啊!老爷爷说,教育才能改变命运!”
巴特尔笑了:“一定!”
车马辚辚,渐行渐远。
回程的路上,明兰一直沉默。顾廷烨握住她的手:“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世间的事,真是奇妙。”明兰轻声道,“前世在宫里,我见过多少蒙古王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另一个世界,与其中一位这样相遇。”
顾廷烨将她搂入怀中:“这说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意……”明兰喃喃,“那天意为何选中我?选中哥哥?选中孩子们?还有铁木真?”
这个问题,无人能答。
车窗外,草原渐远,中原的田野映入眼帘。正是春耕时节,农人在田间劳作,孩童在田埂上奔跑,一派生机勃勃。
小安国忽然说:“娘亲,您看,这就是我们想守护的。”
明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个农家小院,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妇人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等丈夫归家。
平凡,却珍贵。
“前世在宫里,我看不到这样的景象。”明兰轻声说,“我的世界只有四方宫墙,只有争宠斗艳。我以为那就是全部,直到死,都不知道宫墙外的人这样活着。”
小安宁爬到明兰膝上:“所以娘亲现在知道了呀。知道了,就要好好守护。”
明兰抱紧女儿,眼眶湿润:“嗯,好好守护。”
十日后,车队抵达汴京。
城门口,盛家众人早已等候多时。
盛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最前,王氏、海朝云一左一右搀扶。
长柏、长枫、长榕三兄弟并排而立,华兰、如兰、墨兰三姐妹站在一起。
就连墨兰的夫君沈从兴也来了,还有如兰的夫君段云朗。
见马车停下,王氏第一个冲上去:“明儿!我的儿!”
明兰刚下车,就被王氏一把抱住。这个向来与她不算亲厚的嫡母,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你可算回来了!吓死母亲了!”
明兰心中一暖:“母亲,我没事。”
盛老太太上前,仔细端详明兰,见她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华兰、如兰、墨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边关之事。听说安国安宁单骑退敌,都惊讶得合不拢嘴。
“六妹妹,你这俩孩子真是……”华兰摇头感叹,“我家实哥儿跟他们一比,简直成了榆木疙瘩!”
如兰也道:“我家那两个,还整天为了块糕点打架呢!”
墨兰看着两个孩子说:“六妹妹教子有方。”
这边女眷们说着话,那边男人们也在交谈。
顾廷烨和年勇被长柏兄弟围着,讲边关见闻。
说到铁木真竟是前世故人,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热闹了好一阵,盛老太太发话:“都别站在这儿了,回府说话。今儿个都在家里用饭,谁也不许走!”
于是浩浩荡荡一群人回到盛府。
花厅里摆了三大桌,盛家难得这样齐全地聚在一起。
盛纮看着满堂儿孙,笑得合不拢嘴:“好,好,这才是兴旺之家!”
席间,明兰将边关之事细细道来。
说到两个孩子出城见铁木真时,卫小娘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
“明儿……”卫小娘脸色发白,“这、这也太险了……”
明兰忙安慰:“小娘放心,孩子们没事。而且那铁木真——巴特尔,本就不是坏人。”
话虽如此,卫小娘一整晚都心神不宁。
宴席散后,明兰正要随顾廷烨回顾府,卫小娘忽然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道:“明儿,能不能……能不能留一宿?小娘有些话想跟你说。”
明兰看向顾廷烨,顾廷烨点头:“我在岳父书房坐坐,等你。”
暮色渐深,盛府东侧小院里,卫小娘的屋子点起了灯。
这院子比从前宽敞了许多——自从长榕中了探花,盛纮便将这处两进的院子拨给卫小娘母子住。
虽比不上王氏的正院,却也清雅别致。
明兰走进屋里,见桌上摆着几样她爱吃的点心:枣泥糕、桂花糖、杏仁酥。
“小娘还记得我爱吃这些。”明兰心中一暖。
卫小娘拉着她坐下:“你小时候,每次受了委屈,就躲到我这儿来,我给你这些点心,你就不哭了。”
明兰眼眶一热——那是原主明兰的记忆,却早已与她自己的记忆融为一体。
“小娘,您想跟我说什么?”
卫小娘却先不答,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对翡翠镯子,水头极好。
“这是你外祖母留给我的,我本想等你出嫁时给你,但那时……”卫小娘顿了顿,跳过那些不愉快的回忆,“现在给你,也不晚。”
明兰推辞:“小娘留着吧,我有首饰。”
“你的是你的,这是娘的心意。”卫小娘执意给她戴上,“看看,多衬你。”
翡翠温润,贴在腕上微凉。
明兰抚摸镯子,忽然想起前世——她也有过很多名贵首饰,华妃的妆匣里堆满了珠宝。
但那些是赏赐,是地位的象征,从没有一件,是娘亲给的。
“谢谢小娘。”明兰声音哽咽。
卫小娘这才切入正题:“明儿,你跟我说实话——边关那个铁木真,真的不会再反了吗?”
“不会了,”明兰肯定地说,“他记忆恢复,想起自己真正的使命。而且他与哥哥相认,是前世旧部,绝不会再犯。”
卫小娘点头,却又问:“那……他叫你‘娘娘’?”
明兰心里“咯噔”一下。
“宴席上我听得真真的,”卫小娘握紧明兰的手,“他叫你‘华妃娘娘’。明儿,你告诉小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屋子里静下来,只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声响。
明兰看着卫小娘担忧的眼神,知道瞒不住了。
但卫小娘不一样,这是她的娘亲,这一世真心待她好的人。
“小娘,”明兰深吸一口气,“我说了,您可能会觉得我疯了。”
“你说,小娘信你。”
明兰于是缓缓开口,从紫禁城的翊坤宫说起,说到年家荣宠,说到欢宜香的秘密,说到冷宫里的绝望自尽……
卫小娘听得面色苍白,手都在抖。
“所以我死后,魂魄未散,醒来就成了盛家的六姑娘。”明兰苦笑,“一开始,我以为在做梦。但慢慢地,我发现这是真的——我重生了,在另一个世界,成了您的女儿。”
卫小娘久久无言,只是紧紧握着明兰的手,眼泪无声滑落。
“我的明儿……我苦命的明儿……”她将明兰搂入怀中,“前世受了那么多苦,这一世,娘一定好好疼你……”
明兰在卫小娘怀里,终于放声大哭。
那些前世的委屈、不甘、怨恨,那些这一世深埋心底的秘密,在这一刻全部宣泄出来。
她哭得像个孩子——不是华妃,不是顾侯夫人,只是一个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女儿。
良久,哭声渐止。
卫小娘用帕子给明兰擦脸,柔声道:“所以年勇将军,就是你的亲哥哥年羹尧?”
“是。”
“安国和安宁……真的是从什么末世来的?”
“是。”明兰点头,“他们很懂事,比大人还懂事。”
卫小娘叹道:“难怪……我总觉得,你自醒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从前胆小怯懦,后来却聪慧果敢。我以为是开了窍,没想到……”
“小娘怪我瞒着您吗?”
“傻孩子,小娘怎么会怪你?”卫小娘抚摸她的头发,“这种事,说出来谁信?你能告诉我,是信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她顿了顿,又问:“那……顾侯知道吗?”
“知道一些,”明兰道,“知道我是重生之人,但不知细节。孩子们的事,他知道得更多些。”
卫小娘沉吟片刻,忽然严肃起来:“明儿,小娘问你——你现在过得好吗?顾侯待你好吗?侯府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这一连串问题,让明兰心里暖极了。
“好,都很好。”她认真回答,“官人待我极好,我们从无嫌隙。侯府如今也清净——小秦氏倒了,顾廷煜大哥与我们和解,现在侯府上下一条心。”
“那就好,那就好。”卫小娘这才放心,但随即又蹙眉,“可是明儿,你如今位高权重,又得圣宠,难免遭人嫉恨。前世你在宫里,应该最懂这些——树大招风啊。”
明兰笑了:“小娘放心,这一世我不进宫。后宫那些争斗,与我无关。”
“话虽如此,”卫小娘忧心忡忡,“你虽不进宫,但顾侯在朝中为太师,你又是县主,还与忠勇王是兄妹。这权势……太盛了。我听说,朝中已有人议论,说顾家权势过大。”
明兰敛了笑容。
这事她也知道。
顾廷烨曾与她说过,新帝虽信任他,但朝中总有言官上疏,说外戚权重非国家之福。
“小娘提醒的是,”明兰点头,“我会注意分寸。”
卫小娘却又摇头:“光你注意还不够。明儿,你记着——无论什么时候,娘家都是你的退路。若真有一天……盛家永远有你的位置。”
这话说得含蓄,但明兰听懂了。
她想起前世,年家倒台时,她在宫中孤立无援。
若那时有个娘家能依靠,或许……
“小娘,我明白。”明兰靠在卫小娘肩上,“这一世,我有盛家,有您,有兄弟姐妹,我不会再让自己陷入绝境。”
卫小娘这才露出笑容:“你明白就好。还有,常回来看看。你如今是侯夫人,出入不便,但总得让娘看看你——真真切切地看看,不是宴席上远远望一眼那种。”
这话说得明兰心酸。
是啊,自从嫁入侯府,她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来,也是前呼后拥,与家人说话都要守着礼节。
“我以后每月都回来,”明兰承诺,“至少一次。”
“好,好。”卫小娘笑得眼角皱纹都舒展开了。
母女俩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直到夜深。
明兰起身告辞时,卫小娘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长榕媳妇有喜了,你知道吧?”
“知道,婉清妹妹身子可好?”
“好着呢,”卫小娘笑道,“就是害喜厉害,吃什么都吐。我让厨房变着花样做,总算能吃点。你若有空,去看看她——那孩子性子静,总怕打扰你。”
明兰点头应下。
走出小院,月色正好。
顾廷烨在院外等她,见她出来,迎上来:“说完了?”
“说完了。”明兰握住他的手,忽然问,“官人,若有一天,我不得不放下一切,只做个普通妇人,你可还愿与我相守?”
顾廷烨挑眉:“为何这么问?”
“就是忽然想知道。”
顾廷烨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明兰,我娶你时,你只是盛家六姑娘,不是县主,不是太师夫人。我爱的,从来就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份。”
这话,让明兰悬着的心彻底落下。
是啊,这一世,她拥有的不是权势,而是真心。
有夫君的真心,有娘亲的真心,有兄弟姐妹的真心,有孩子们的真心。
这些真心,比任何荣华富贵都珍贵。
“我们回家吧。”明兰说。
“好,回家。”
两人携手走出盛府,马车在月光下缓缓驶向澄园。
而他们身后,卫小娘站在院门口,望着马车远去,双手合十,低声祈祷:“菩萨保佑,保佑我的明儿,这一生平平安安,再无苦难。”
月光洒在她脸上,那张温婉的脸上,满是母亲的爱与牵挂。
翌日,明兰果真又回了盛府,去看望林婉清。
林婉清正在院里晒太阳,见明兰来,忙要起身。
“快坐着,”明兰按住她,“身子要紧。”
两姐妹在院子里说话。林婉清虽然害喜厉害,但气色还好,说起孩子,眼中满是温柔。
“六姐姐,你说会是男孩还是女孩?”林婉清摸着微隆的小腹。
“都好,”明兰笑道,“男孩像长榕,聪明俊秀;女孩像你,温婉可人。”
林婉清却道:“我倒希望是个女孩。”
“为何?”
“女孩贴心,”林婉清柔声说,“而且……六姐姐,不瞒你说,我有时会怕。怕生了男孩,就要卷入那些……嫡庶之争、家产之争。咱们盛家虽和睦,但外头多少人家,为了家产兄弟反目。”
明兰怔了怔。
林婉清又道:“我是庶女出身,最懂这些。我娘在娘家时,就因为是庶出,受尽委屈。所以我想,若生个女孩,就好好疼她,教她读书识字,将来寻个普通人家,平安喜乐一辈子。”
这话,让明兰想起前世的自己——华妃又何尝不是卷入争斗,最后不得善终?
“你说得对,”明兰握住林婉清的手,“平安喜乐,比什么都强。不过婉清,咱们盛家不会那样。长榕的品性你知道,绝不会亏待自己的孩子。而且有祖母、父亲母亲在,也不会允许那些事发生。”
林婉清这才笑了:“是我想多了。六姐姐说得对,咱们盛家不一样。”
正说着,如兰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提着食盒:“六妹妹也在?正好,我做了酸梅汤,婉清尝尝,看能不能压压恶心?”
如兰嫁人后,竟爱上了下厨,手艺越来越好。
三姐妹围坐一桌,说说笑笑,阳光暖暖地照着,岁月静好。
明兰看着这一幕,心中满是感恩。
这一世,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深宫挣扎,她有家,有亲人,有可以说话、可以依靠的姐妹。
这才是她想要的——不是荣华富贵,不是权势滔天,而是这样平凡而温暖的相聚。
离开时,明兰又去见了盛老太太。
老太太正在佛堂诵经,见明兰来,示意她坐下。
“祖母,我来跟您辞行。”
盛老太太放下佛珠,仔细端详明兰:“气色不错,比昨日看着更舒展了。”
明兰笑道:“跟小娘说了些心里话,舒坦多了。”
“那就好,”盛老太太点头,“你小娘是个明白人,虽出身不高,但心性通透。你有什么事,多跟她说说——母女连心,她是最疼你的。”
“孙女明白。”
盛老太太又道:“边关的事,我都听说了。安国安宁有这等本事,是顾家之幸,也是盛家之幸。但明儿,你要记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孩子们还小,要懂得藏拙。”
这话与卫小娘说的一样。
明兰郑重道:“孙女谨记。已经嘱咐过孩子们,在外人面前不可显露异能。”
“那就好。”盛老太太满意地笑了,又从身旁取出一个锦囊,“这个你带着,是我去大相国寺求的平安符。你们一家,都要平平安安的。”
明兰接过锦囊,眼眶发热:“谢谢祖母。”
走出盛府时,已是午后。
明兰回头望去,盛府的门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里面,有她的亲人,她的根。
“夫人,上车吧。”侍女轻声提醒。
明兰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转身上车。
马车驶向澄园,也驶向她在这一世的,安稳而幸福的人生。
而此刻的盛府内,每个人都在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长柏在书房批阅公文,海朝云在教儿子启明识字。
华兰在忠毅伯府料理家事;墨兰在陪儿子玩耍。
如兰在厨房研究新点心。
长榕在户部忙碌,心里惦记着家中有孕的妻子。
卫小娘在佛前为儿女祈福……
这就是盛家,一个平凡而不平凡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