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汴京已有了暑意,澄园内的荷花初绽,粉白的花苞在碧叶间探头探脑。
离六月初三的宫宴只剩五日,澄园上下都忙碌起来——尤其是揽月轩。
“姑娘,这件绯色绣缠枝莲的怎么样?”春杏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夏衫,在蓉姐儿身前比划。
蓉姐儿坐在妆台前,手里拿着一本《宫规辑要》,闻言抬眼看了看:“颜色太艳了,我才十二,穿这个不合适。”
“那这件月白的?”
“太素,像守孝。”
春杏又取了几件,蓉姐儿都不甚满意。
明兰进来时,正看见蓉姐儿对着一柜子衣裳发愁,不由笑了:“怎么,没一件合心意的?”
“母亲。”蓉姐儿起身行礼,小脸微红,“这些衣裳……不是太花哨就是太素净,都不太适合宫宴。”
明兰走到衣柜前,扫了一眼,心中有数。这些衣裳料子都是上好的,样式也时兴,但确实如蓉姐儿所说——要么过于鲜亮,显得张扬;要么过于淡雅,压不住场。
“是我疏忽了,”明兰笑道,“该给你做几身新衣裳的。不过现在做来不及了,这样吧——”
她转身吩咐身后的丹橘:“去我屋里,把那套天水碧的襦裙取来。还有前几日锦绣坊送来的那件藕荷色绣玉兰的褙子,一并拿来。”
丹橘应声去了。
蓉姐儿疑惑:“天水碧那套……不是母亲新做的吗?”
“我穿着颜色太嫩了,正适合你。”明兰拉着她在榻上坐下,“宫宴穿衣有讲究,既要显出家世,又不能太过招摇。天水碧清雅,藕荷色温婉,配上玉兰花样,既端庄又不失少女灵气。”
说话间,丹橘已将衣裳取来。
天水碧的襦裙料子是上好的杭绸,轻薄透气,颜色如雨后初晴的天空;藕荷色褙子用银线绣着玉兰花,袖口领边镶着珍珠,精致却不浮夸。
“试试看。”明兰道。
蓉姐儿换上衣裳,站在镜前,自己也有些惊讶——镜中的少女亭亭玉立,衣裳颜色衬得她肌肤似雪,眉眼间的稚气被这身打扮压下去几分,多了些大家闺秀的沉稳。
“真好看!”春杏拍手道。
明兰也点头:“不错。首饰就戴那套珍珠头面,简简单单的就好。”
正说着,外头传来娴姐儿的声音:“蓉姐姐在吗?”
帘子打起,娴姐儿笑着进来。她是顾廷煜的独女,今年十一,比蓉姐儿小一岁,性子却活泼得多。
“呀,蓉姐姐这身衣裳真好看!”娴姐儿眼睛一亮,“是六婶婶给的吗?”
蓉姐儿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母亲刚送来的。”
娴姐儿凑近细看,羡慕道:“这料子真好,绣工也精致。我娘也给我做了新衣裳,但没这个好看。”
明兰笑道:“你娘给你做的那套鹅黄色的我也见了,鲜亮活泼,正合你的性子。”
“真的?”娴姐儿高兴了,又对蓉姐儿说,“对了,我娘让我来跟你说,明儿我们一起去柳家,柳家三姑娘邀我们赏荷。柳三姑娘的姐姐去年进了宫,如今是美人,她知道不少宫里的规矩,说要跟我们讲讲呢。”
蓉姐儿看向明兰。
明兰点头:“去看看吧,多学些规矩总是好的。柳家是书香门第,柳三姑娘我也见过,是个知书达理的。”
娴姐儿高兴地拉着蓉姐儿的手:“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儿一早我来找你!”
送走娴姐儿,明兰又叮嘱蓉姐儿:“柳家是清流,规矩大,你去了要少说多听。柳三姑娘若真愿意指点你们,是好事,要好好记着。”
“女儿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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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柳府。
柳家祖上是翰林出身,府邸不算大,却处处透着雅致。花园里的荷花开得正好,碧叶连天,粉荷摇曳。
柳三姑娘柳如眉在凉亭设了茶点,招待蓉姐儿和娴姐儿。
“两位妹妹请用茶,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柳如眉举止得体,说话轻声细语。
蓉姐儿道谢,品了一口,赞道:“好茶。”
柳如眉微笑:“顾大姑娘懂茶?”
“略知一二,不敢说懂。”
“谦虚了。”柳如眉说着,话锋一转,“听说两位妹妹也要去初三的宫宴?”
娴姐儿点头:“是呀,我娘说皇后娘娘点了名,一定要去的。”
柳如眉放下茶盏,正色道:“既然两位妹妹来了,我就冒昧说几句。宫中不比家里,规矩多,忌讳也多。有些事,若能提前知道,也好有个准备。”
蓉姐儿坐直身子:“请柳姐姐指点。”
“首先说穿着,”柳如眉打量两人,“你们今日这身就很好,清雅大方。切记,宫宴上万万不可穿正红、明黄,那是皇后和妃嫔才能用的颜色。紫色也要慎用,品级不够的,穿了会惹人笑话。”
蓉姐儿认真记下。
“其次说行礼。”柳如眉起身示范,“见皇后要行大礼,双膝跪地,三叩首;见妃嫔是单膝礼;见公主、郡主是屈膝礼。这些礼仪,宫中会有女官引导,但若能提前熟悉,到时候就不会慌。”
娴姐儿试着行了几个礼,柳如眉细心纠正。
“再说说话,”柳如眉重新坐下,“宫中贵人问话,要低头答,不可直视。说话声音要轻,但不能太小,让贵人听不清也是失礼。若贵人赏赐,要立刻谢恩,不可推辞。”
蓉姐儿问:“若贵人问起家事……”
“拣能说的说,”柳如眉道,“比如父母安好,兄弟用功读书之类的。若问起生母……”她顿了顿,看了蓉姐儿一眼,“就说母亲待你如己出,家中和睦便是。”
这话说得委婉,蓉姐儿却听懂了,感激地看了柳如眉一眼。
“多谢柳姐姐提点。”
柳如眉摆手:“都是该说的。我姐姐在宫中,时常写信回来,说宫中表面光鲜,实则步步都要小心。咱们这样的女儿家,不求在宫中出风头,只求平安无事就好。”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柳如眉还教了几个应对突发情况的法子,比如茶水洒了怎么办,首饰掉了怎么处理。
临别时,柳如眉送两人到二门,轻声道:“还有一事——宫宴上若遇见永嘉郡主,尽量避着些。”
“为何?”娴姐儿好奇。
“永嘉郡主是太后娘家侄孙女,性子骄纵,最爱挑人错处。”柳如眉压低声音,“去年宫宴,礼部尚书家的姑娘就被她当众奚落,哭着回家的。”
蓉姐儿心中一紧。
柳如眉看她神色,安慰道:“不过也不用太怕,你们是顾家女儿,她应该会给几分面子。只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
回程的马车上,娴姐儿还在愤愤不平:“那个永嘉郡主也太霸道了!”
蓉姐儿却想着柳如眉的话——避着些,怎么避?宫宴就那么大的地方,若是对方存心找茬……
“蓉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娴姐儿推她。
“我在想,”蓉姐儿轻声道,“柳姐姐说得对,咱们不求出风头,只求平安无事。若真遇上永嘉郡主,她说什么,咱们听着就是,不跟她争辩。”
娴姐儿嘟嘴:“那多憋屈。”
“总比当众闹起来好。”蓉姐儿道,“咱们是去赴宴的,不是去结仇的。”
娴姐儿想了想,点头:“也是。我娘也说,宫中那种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马车驶回澄园,蓉姐儿刚下轿,就见明兰在二门处等她。
“母亲怎么在这儿?”
“等你回来问问。”明兰牵着她的手往院里走,“柳三姑娘都跟你们说了什么?”
蓉姐儿将柳如眉的话一一转述,说到永嘉郡主时,明兰眉头微蹙。
“永嘉郡主……”明兰沉吟,“确实是个麻烦人物。不过蓉儿,你记着——咱们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若她真敢欺负你,自有母亲和你父亲为你做主。”
“女儿明白。”
明兰又道:“这几日,我让秦嬷嬷多教你些规矩。秦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最懂这些。”
秦嬷嬷是顾廷烨特意请来的,原是先帝妃嫔身边的老人,规矩极严。
接下来的几日,蓉姐儿过得格外充实——上午随秦嬷嬷学礼仪,下午练习琴艺(宫宴上可能要展示才艺),晚上还要温习《女诫》《内训》。
累是累了些,但蓉姐儿心里踏实。每多学一点,她对宫宴的恐惧就少一分。
六月初二,宫宴前一日。
盛府派人送来一个锦盒,是卫小娘托人捎来的。打开一看,是一对白玉耳坠,雕成小兔形状,憨态可掬。
附的信上写着:“蓉姐儿明日赴宴,小娘没什么贵重东西,这对耳坠是当年你外祖母给的,寓意平安吉祥。愿我们蓉儿顺顺利利,开开心心。”
蓉姐儿捧着耳坠,眼眶发热。
她不是卫小娘亲生的,可这些年,卫小娘待她就像待明兰一样,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她。
“春杏,明日就戴这对耳坠。”
“是,姑娘。”
当晚,蓉姐儿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她想起生母朱曼娘——那个她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女人。如果生母还在,会像卫小娘这样,为她的宫宴操心吗?
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的母亲是明兰,现在的家人是顾家。这就够了。
窗外月光如水,蓉姐儿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明日要注意的规矩。
一遍,又一遍。
而在隔壁主院,明兰也还未睡。
“担心蓉儿?”顾廷烨从背后搂住她。
“嗯,”明兰点头,“第一次参加宫宴,怕她紧张出错。”
顾廷烨笑了:“咱们的女儿,没那么脆弱。你不是说她这几日学得很好吗?”
“学是学得好,但宫里那种地方……”明兰叹了口气,“我待过,知道有多难。”
顾廷烨沉默片刻,轻声道:“明兰,这一世不是上一世。蓉儿也不是你。她会好好的。”
明兰转身埋进他怀里:“我知道,我就是……忍不住担心。”
“那就相信她。”顾廷烨抚着她的背,“相信我们的女儿,能处理好。”
月光透过窗纱,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这一夜,澄园很多人无眠——担心的,期待的,紧张的。
但无论如何,天总会亮。
宫宴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