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笼揭开那一刻,白色的蒸汽“呼”地冲上房梁,带着糯米的甜香,在腊月的空气里漫开。
春桃踮脚看去,蒸笼里的糯米已从玉白变得晶莹透亮,热气在表面凝成细密的水珠,又滑落进竹篾缝隙里。
“先生,时辰正好!”她看着锅里的糯米,欣喜地回头。
沈知言放下手里的毛笔——方才他在给装年糕的竹屉描“丰”字——起身走到灶边。
蒸汽散去,一整块方正的糯米糕静静卧在笼布上,表面光滑如镜,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用筷子戳了戳中心,不沾不黏,熟得透彻。
“晾一刻钟,趁温热打。”沈知言吩咐,自己已挽起袖子,去院角水缸边洗手。
那水缸下埋了地龙,冬日也不结冰,掬一捧,凉而不刺骨。
夏荷已将堂屋中央清出一块空地。那里摆着个青石臼,口阔肚深,是秋收后沈知言特意从山里寻来的。
石臼旁靠着两根枣木槌,槌头被岁月磨得油亮。秋菊正用干净的湿布,里里外外将石臼擦得发亮。
“姐,米来啦!”春桃和夏荷合力,将一整笼糯米糕倒在铺了湿纱布的案板上。那米糕还冒着丝丝热气,米香愈发浓郁。
沈知言用菜刀将大块米糕切成拳头大小的团子,一一放入石臼。
“秋菊,扶稳了。”沈知言对最小的丫头说。秋菊立刻放下布,两只小手紧紧抱住石臼边缘,小脸绷得认真。沈知言则提起一只木槌,春桃默契地提起另一只。
“嘿——呀!”
沈知言吐气开声,木槌高高扬起,又稳又重地砸在米团上。
春桃紧随其后,在槌头提起的间隙,迅速将边缘的米往中心拨拢。
两人配合无间,木槌起落,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咚、咚”声。
米团在捶打下,渐渐失去颗粒分明的形状,变得绵软、粘糯,最终融为一体,成了柔韧光滑的米糍。
汗水从沈知言额角沁出。打糍粑是力气活,更讲究节奏和耐力。
但他气息悠长,手臂稳健,每一槌都力道均匀。春桃鼻尖也冒了汗,拨米的动作却丝毫不乱,眼神专注。
夏荷在一旁,适时用湿布擦拭木槌,防止过粘。秋菊看得目不转睛,小手跟着槌声一紧一松。
堂屋里,只有木槌与米糍碰撞的闷响,柴火在炉膛里的噼啪,以及几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一种专注而踏实的气氛,随着那“咚、咚”声,沉静地弥漫开。
打了约莫半个时辰,石臼里的米糍已变得极其柔韧,提起木槌,能拉出长长的、透亮的丝。沈知言放下木槌,喘了口气:“成了。”
春桃立刻递上拧干的湿毛巾。沈知言接过,擦了把汗,看夏荷已利索地在案板上撒了一层炒熟的米粉。
他将石臼里那团温润如玉、泛着光泽的米糍整个抱起,放到案板上。米糍还带着余温,触手柔软而富有弹性。
接下来的活计细致起来。沈知言将大团米糍分成小剂,搓成长条,再用手掌压成一个个圆饼。
春桃和夏荷则将炒香的芝麻、花生碎与白糖混合,舀一勺,包进米糍饼里,收口,再轻轻压扁,一个饱满的芝麻花生糍粑便做好了。
也有不包馅的,直接用模具压出鲤鱼、元宝的形状,点上可食用的红点,煞是喜庆。
秋菊的任务是将做好的糍粑,一个个间隔开,摆在铺了干净芭蕉叶的大竹匾里,等其表面稍稍发硬,便好收存。
“先生,甜酒该起缸了吧?”夏荷一边摆弄着糍粑,一边心痒痒的问道。
十天前,他们就用新收的晚糯米酿了几大缸甜酒,用旧棉被捂着,放在相对暖和的杂物间里。
“嗯,看看去。”沈知言洗了手,带着三姐妹走进杂物间。
掀开厚厚的棉被,一股清冽甘醇的酒香混着糯米的甜香扑鼻而来。缸沿内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中间掏出的酒窝里,已盈满了大半清澈微黄的酒汁,糯米粒悬浮其中,洁白饱满。
沈知言用洗净的长柄木勺,小心地舀起一点酒汁,分别喂到三姐妹唇边。春桃抿了一小口,眼睛弯起来:“甜,比去年的还醇。”
夏荷细品:“嗯,酒味也正,不冲。”秋菊咂咂嘴,意犹未尽:“好喝!先生,晚上能煮甜酒冲蛋吗?”
“嘿,甜酒,小钵子甜酒,
甜酒冲蛋嘛,能,多给你打个蛋。”沈知言笑着,用更细密的纱布滤出清澈的酒汁,装入洗净晾干的陶罐,密封好,这是可以直接饮用的上等甜酒。
剩下的酒糟连带米粒,则另装一坛,这是做菜、炖汤的绝佳调料,也能存放更久。
“发糕的面该醒好了。”春桃记着时辰。另一口缸里,是用老面头混合精白面、掺了少许糖和猪油发酵的面团,此刻已涨满缸口,表面布满蜂窝状的气孔,散发出发酵食物特有的、微酸而诱人的气息。
夏荷麻利地刷洗蒸笼,铺上浸湿的笼布。春桃将发酵好的面团取出,加入少许碱水揉匀中和酸味,再分成剂子,放入垫了洗净红枣或干桂圆的碗中,只等上锅。
沈知言则搬出一个小石磨,秋菊帮忙,将昨日炒香晾凉的糙米、黄豆、芝麻、花生,还有少许茶叶和盐,一点点加入磨眼。“轰隆隆”的石磨转动声响起,焦香的粉末簌簌落下,这便是待会冲泡擂茶用的“擂茶粉”了。
厨房里热气蒸腾,食物的香气交织缠绕——糯米的甜腻,酒酿的醇香,面团的微酸,炒米的焦香,还有灶上大锅里正“咕嘟”着的、用腊排骨和萝卜干同炖的浓汤香气。
各种气味混在一起,却不杂乱,反而构成一种丰足、安稳、踏实的“年”的味道。
日头渐渐西斜,将最后一点暖光从门缝窗隙挤进来,落在忙碌的人影和满屋的食物上。所有的活计都接近尾声:
糍粑在竹匾里列队,甜酒在陶罐中静默,发糕在蒸笼里酝酿,擂茶粉在布袋中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