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上陶春彩那番“争功”的言论,如同一颗投入泥潭的石子,虽激起了一阵涟漪,却终究未能改变任何格局,反而让她自己更显狼狈。
经此一役,崔府上下愈发看清了风向,对李鸳儿这位新晋“贵妻”的巴结与敬畏,更是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李鸳儿却并未被这浮华的盛景冲昏头脑。
陶春彩那淬毒的眼神,如同悬在颈侧的利刃,时刻提醒着她危机从未远离。
她深知,妹妹在宫中的荣宠如同镜花水月,帝王恩情最是莫测,唯有牢牢抓住手中能掌控的,才能在这深宅大院里立于不败之地。
而她腹中这个悄然孕育的孩子,便是她眼下最坚实的倚仗。
时机,需要恰到好处。
这日,乃是崔家族中几位有头脸的长辈前来道贺的日子。
厅堂内济济一堂,香茶袅袅,笑语寒暄。
李鸳儿作为主角之一,自然端坐于崔展颜下首,与老夫人、崔老爷一同接受着众人的恭维。
她今日穿着那身御赐的料子裁成的衣裙,珠翠环绕,容光焕发,应对得体,既不过分张扬,又充分彰显了“贵妻”的气度与威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丫鬟端上一盅精心炖煮的乳鸽汤,汤色清亮,香气扑鼻。
李鸳儿刚拿起汤匙,舀了一小口送至唇边,那浓郁的油腥气扑面而来。
她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她脸色倏地一白,连忙用帕子捂住口鼻,侧过身去,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干呕。
那模样,绝非假装,额角甚至瞬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鸳儿?你怎么了?”坐在她身旁的崔展颜最先发现她的异状,连忙放下酒杯,关切地扶住她的肩膀。
这一动静,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所有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向李鸳儿。
老夫人心头一跳,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急声问道:“可是身子不适?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目光严厉地扫向伺候的丫鬟。
李鸳儿缓过一口气,抬起苍白的小脸,眼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慌乱与虚弱,轻轻摇头,声音细弱:
“母亲恕罪……妾身无事,许是……许是近日有些劳累,闻不得这油腥气……”
说着,又是一阵轻微的恶心感涌上,她再次掩口,秀眉紧紧蹙起,我见犹怜。
在场的有经验的夫人、嬷嬷们交换着眼神,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这般症状,分明是……
崔展颜愣了一瞬,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
“油腥气?闻不得?鸳儿……你……你这个月的月信……”
李鸳儿适时地垂下头,脸颊飞起两抹红霞,似是羞于启齿,声若蚊蚋地“嗯”了一声,低声道:
“迟了……有些时日了……”
“哎呀!”老夫人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绽放出巨大的惊喜,“这……这莫非是……是有了?!”
崔老爷也霍然站起身,捋着胡须的手都停住了,眼中精光闪烁:
“快!快请府医!
不!去请回春堂的刘大夫!快!”
整个厅堂瞬间沸腾起来!
方才还在议论宫中采女和贵妻之封的族亲们,立刻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这桩突如其来的“喜讯”上。
子嗣,尤其是男丁,对于任何一个家族而言,都是根基所在!
崔展颜子嗣艰难,府中多年来只有嗣儿一根独苗(且是庶出),如今贵妻有孕,这意义非同小可!
“恭喜三少爷!贺喜老夫人、崔老爷!这可是双喜临门,天大的吉兆啊!”
“贵妻有孕,定能为我们崔家再添麟儿,光耀门楣!”
“真是祖宗保佑!崔家福泽深厚啊!”
恭贺声、道喜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将李鸳儿团团围住。
崔展颜更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紧紧握着李鸳儿的手,语无伦次:
“好鸳儿!我的好鸳儿!你真是我们崔家的大功臣!大大的功臣!”
很快,回春堂的刘大夫被急匆匆请来。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刘大夫仔细诊脉,片刻后,他站起身,对着崔老爷、老夫人和崔展颜躬身一礼,满脸笑容,声音洪亮:
“恭喜老爷!恭喜老夫人!恭喜崔大人!贵夫人这确是喜脉无疑!
脉象流利圆滑,如盘走珠,依老夫看,已近两月,胎气稳固,乃是大吉之兆!”
“好!好!好!”崔老爷连说三个好字,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老夫人更是喜极而泣,拉着李鸳儿的手不住摩挲:
“好孩子!好孩子!你受苦了!从今日起,你什么都别操心,好好安胎!需要什么,直接跟母亲说!”
崔展颜更是当场宣布:“赏!重重有赏!府中上下,统统有赏!”
一片欢腾喜庆之中,唯有坐在角落里的陶春彩,脸色惨白如鬼,浑身冰冷,如同置身于数九寒天的冰窖之中。
有孕……
李鸳儿竟然又有了身孕!
在这个她刚刚获封“贵妻”,风头无两的时候!
在她那个妹妹在宫中圣眷正浓的时候!
这个消息,比之前“贵妻”的封赏更让她感到绝望和恐惧。
一旦李鸳儿生下儿子,一个拥有“贵妻”生母、宫中宠妃姨母的嫡子(在众人心中,贵妻之子已与嫡子无异),
那她的地位将彻底稳固,再也无人能够撼动!
而自己这个无所出的正妻,将彻底沦为摆设,甚至……可能被休弃!
她看着被众人簇拥着、脸上带着羞涩与幸福笑容的李鸳儿,看着崔展颜那毫不掩饰的狂喜,看着老夫人和崔老爷那发自内心的欣慰,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堵得几乎要爆炸。
那身为了争功而穿上的正红诰命服,此刻像是一张巨大的讽刺,紧紧包裹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挣扎,在李鸳儿这实实在在的“孕事”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当场失态。
她不能倒下去,绝不能!她艰难地站起身,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李鸳儿身上,如同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让她窒息的欢庆之地。
回到碧纱橱,陶春彩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她没有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里面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荒芜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李鸳儿,你休想得意太久!
孩子……能不能生下来,生下来能不能养大,还未可知呢!
她颤抖着手,从妆匣最底层摸出一块看似普通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来自江南……或许,是时候动用一些非常手段了。
崔府的天空,因这接踵而至的“喜讯”而显得格外“晴朗”,然而在这片“晴朗”之下,针对那尚未出世的小生命的腥风血雨,已然在暗中酝酿。
李鸳儿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感受着那份真实的孕育之感,眼中闪过一丝母性的柔和,但更多的,是如临大敌般的警惕与坚定。
这孩子,是她未来的希望,她将用尽一切手段,护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