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亲王府的召见，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不容拒绝。
就在客栈风波后的第二天清晨，喜来乐尚在用早饭，客栈外便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掌柜连滚爬爬地进来通报，声音都变了调：“喜……喜郎中，王府……睿亲王府来人了！说是请您过府！”
阿福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挡在喜来乐身前。喜来乐放下碗筷，神色平静，该来的总会来。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天蚕冰绡袍，对掌柜道：“请他们稍候。”
来到客栈门口，只见两名身着王府侍卫服色、腰佩雁翎刀的壮硕汉子分立两侧，中间是一名穿着藏青色绸衫、面白无须、眼神里带着几分精明的中年管事。这管事见喜来乐出来，上前一步，不算恭敬也不算失礼地拱了拱手：“可是沧州喜来乐喜郎中？奉王爷钧旨，请郎中过府一叙。”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有劳带路。”喜来乐微微颔首，吩咐阿福留在客栈看管行李，莫要随意走动，便随着管事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青幔小车。
马车粼粼，穿过清晨渐渐苏醒的京城街道。车内装饰朴素，却用料讲究，角落还刻着睿亲王府的徽记。喜来乐闭目养神，心中却在快速盘算。昨日得罪了那位贝子，今日王府便来相请，福祸难料。但既然是为福晋的病情而来，至少表面上，对方还维持着基本的礼数。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停下。掀开车帘，一座气象森严、朱门高耸的府邸映入眼帘。石狮矗立，甲士肃然，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跟随管事从侧门而入，穿过数重戒备森严的院落，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王府的富贵与权势体现在每一处细节。
最终，他们被引到一处名为“静心斋”的偏厅。厅内陈设典雅而不失华贵，紫檀木的家具，博古架上的珍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已有数人在座，气氛凝重。
上首主位，端坐着一位年约四旬、身着石青色团龙常服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方正，目光沉静，不怒自威，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沉香木念珠，正是睿亲王本人。他的目光在喜来乐进门的瞬间便扫了过来，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与探究，并无多少暖意。
下首左边，是一位身着太医官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色红润，但眼神略显浑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与疲惫，乃是太医院院使孙守仁。右边，则是一位面白无须、眼神灵活中透着阴柔的中年人，穿着深紫色内监服色，乃是王府总管太监刘瑾，他嘴角习惯性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而在靠近门口的一根厅柱旁，昨日在客栈跋扈嚣张的那位贝子爷，正抱着胳膊，斜倚在那里，见到喜来乐进来，他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幸灾乐祸之色，仿佛在说：“看你今日如何下场！”
“草民喜来乐，叩见王爷。”喜来乐上前几步，依着规矩，向睿亲王行了大礼。礼仪周到，不卑不亢。
“嗯，起吧。”睿亲王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他摆了摆手，目光却并未从喜来乐身上移开，“听闻你医术不凡，在沧州闯下了好大的名头。今日请你来，是想让你为福晋诊视一番。不过……”
他话音一顿，刻意营造的压力弥漫开来，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福晋金枝玉叶，凤体尊贵，岂是寻常江湖郎中可以轻易近身的？若学艺不精，惊扰了福晋，你可知是何罪过？”
那贝子爷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被睿亲王淡淡地瞥了一眼，才悻悻然收敛。
睿亲王将目光转向孙院使：“孙院使，你执掌太医院，医术精湛。便由你将福晋的病症，与这位喜郎中分说一二。看他是否能窥得门径，再论其他。”
这分明是要借孙院使之口，行考较之实！而且是在无法面见病人、无法望闻问切俱全的情况下，难度极大！
孙院使孙守仁闻言，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转过身，正眼打量了喜来乐一番。他浸淫宫廷医术数十年，侍奉的都是皇亲贵胄，对这些从地方上冒出来的所谓“神医”，骨子里是瞧不起的。在他看来，这些人不过是懂得一些偏方奇技，哗众取宠罢了，论及医理根基和稳妥，远不如太医院正统。
“喜郎中，”孙院使开口，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既然王爷有命，老夫便与你说道说道。福晋此疾，缠绵已有半载，颇为奇特。主要症候嘛……是终日不思饮食，脘腹痞塞胀闷，自觉堵得慌。最怪的是，口中时时泛发一种怪异甜味，如同终日含着饴糖一般。”
他顿了顿，观察着喜来乐的反应，见对方神色平静，并无慌乱或茫然，心中略微诧异，继续道：“然则，福晋虽口甜纳呆，形体却日渐消瘦，精神也倦怠乏力，不愿走动。脉象嘛……濡缓无力。至于这舌苔……”
他故意在此处拖长了音调，显然，这“舌苔”是他设置的最大障碍，也是判断一个医者是否真有水准的关键。无法亲见舌象，仅凭语言描述来推断，如同隔纱观物，极易出错。
那贝子爷几乎要笑出声来，强忍着看好戏的冲动。刘总管则垂着眼皮，手指轻轻捻动着衣角，不知在想什么。
喜来乐心知这是关键的下马威。他面色不变，再次拱手，语气依旧沉稳：“还请院使大人不吝赐教，详述福晋舌象。”
孙守仁捋了捋颌下银须，这才缓缓道：“福晋舌体胖大，边缘可见清晰齿痕，舌质淡白少华，按说此乃虚寒之象。然则蹊跷之处在于，其舌苔却并非白滑，反而呈现微黄而腻之态。此等舌脉与周身症状，看似寒热矛盾，虚实难辨。不知喜郎中，可能辨析其内在病机根源？”
问题抛了出来，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喜来乐身上。睿亲王的目光带着审视与期待；孙院使的眼神是考较与怀疑；刘总管是谨慎的观察；而那贝子爷，则是毫不掩饰的等着看笑话。
舌胖大、边有齿痕、质淡白——这是典型的脾肾阳虚，水湿内停之象。脾主运化，阳虚则运化无力，水湿内停，充斥舌体，故显胖大；齿痕是舌体被牙齿挤压所致。舌质淡白更是阳虚气血不荣的表现。
苔微黄腻——这却提示体内有湿热蕴结。黄为热色，腻为湿浊。
口泛甜味（脾瘅）——中医理论中，口甜多与脾胃湿热上蒸有关。
却不思饮食，日渐消瘦，精神倦怠——这又是虚的表现，尤其是脾胃气虚、乃至阳虚的表现。
这确实是一个寒热错杂、虚实夹杂的疑难症候！很容易让人迷惑，抓不住重点。
喜来乐并未立刻回答，他微微垂眸，仿佛在沉思。脑海中，《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典籍中关于“脾瘅”、“痞满”、“虚劳”的论述飞速闪过，与他前世所学的现代医学知识（如糖尿病某些症状、消化功能紊乱等）相互印证。同时，他悄然运转“望气术”，虽无法直接看到福晋，但凭借孙院使的描述，他可以在脑海中模拟推演这种复杂气机可能形成的病理状态。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回王爷，院使大人。依草民之见，福晋此证，看似矛盾，实则病机清晰，关键在于本虚标实，因虚致实。”
他首先定下基调，然后条分缕析：
“其本虚，在于脾肾阳气亏虚。脾主运化，为后天之本；肾主温煦，为先天之根。脾阳不振，则运化水谷之职失司，故见不思饮食，脘腹痞闷；水谷精微不得正常输布以滋养周身，反而停滞中焦，聚湿生痰，故见舌体胖大、边有齿痕；病情迁延，由脾及肾，肾阳虚衰，不能温煦脾土，则运化之力更衰，且阳气不能充养精神四肢，故见精神倦怠，形体日渐消瘦，舌质淡白。此为其病之根本，属虚属寒。”
“其标实，在于湿浊内蕴，郁久化热。正因脾虚不运，水湿内停，湿浊壅滞于中焦脾胃。湿性黏滞，郁结不去，日久则从阳化热，形成湿热。此湿热上蒸于口腔，故见口中泛发甜味，此即《素问·奇病论》所言之‘脾瘅’，‘此肥美之所发也，此人必数食甘美而多肥也，肥者令人内热，甘者令人中满，故其气上溢，转为消渴’（此处引用经典，增强说服力）。湿热熏蒸于舌面，故见舌苔微黄而腻。此为其病之标象，属实属热。”
他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微微蹙眉的孙院使脸上，总结道：“故此证，乃是脾肾阳虚为病之本，湿热内蕴为病之标。二者并非截然矛盾，实乃因虚致实，本虚标实之复杂局面。湿热源于脾虚不运，而湿热反过来又会进一步阻碍气机，损伤脾胃，形成恶性循环。若只见其湿热标象而妄用寒凉清利之药，则易更伤脾肾薄弱之阳气，犹如雪上加霜，病必加重；若只顾温补脾肾而忽略其标热，则湿热胶结，如同闭门留寇，温补之药亦难奏效，反而可能助长热势。”
一番论述，引经据典，层层递进，将看似矛盾复杂的症状剖析得清清楚楚，病机层次分明，本末清晰，逻辑严谨！
孙院使孙守仁脸上的轻蔑与倨傲之色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惊讶、凝重，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他行医一生，自然听得懂这番话的份量。这喜来乐不仅基本功扎实，思维更是缜密清晰，直接点出了他们太医院之前几次会诊时争论的焦点，以及用药（或偏于温补，或偏于清利）效果不佳的根本原因！此子，确有过人之处！
睿亲王虽然对深奥医理不甚了了，但他善于察言观色，见素来眼高于顶的孙院使都露出这般神色，心中顿时对眼前这年轻的郎中生出了几分真正的期待和重视。他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捻动念珠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那贝子爷见喜来乐非但没有被难住，反而侃侃而谈，连孙院使都似乎被镇住，脸上的讥笑僵住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刘总管阴柔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喜郎中这番剖析，听起来倒是头头是道，有理有据。那依你之高见，福晋此证，该当如何用药，方能标本兼顾？”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理论说得再好，最终还要落到治疗上。
喜来乐对此早有腹稿，从容应答：“总管明鉴。既知本虚标实，自当以温补脾肾以治其本，清热利湿以治其标为法，攻补兼施，寒热并用。可选用附子理中汤合平胃散为基础，再加黄连、黄芩等药物化裁。”
他详细解释道：“方中可仍以附子、干姜大辛大热，温补肾脾之元阳，散寒振颓，为君药；以人参大补元气，白术健脾燥湿，共为臣药，助君药扶正固本；以苍术加强燥湿运脾之力，厚朴行气消胀，陈皮理气和胃，此三味源自平胃散，旨在燥湿运脾，行气除痞，以祛其标实之湿浊，为佐药；再加入黄连、黄芩苦寒清热燥湿，直折中焦郁结之湿热，亦为佐药，且能制约附子、干姜之燥热，防其助火；最后以甘草益气和中，调和诸药，为使药。”
“如此组方，”喜来乐总结道，“温阳而不助火，清热而不伤正，燥湿而不损阴，行气而不耗气。君臣佐使，配伍得宜，共奏温补脾肾、清热利湿、消痞除满之效。或可切中福晋病情。”
他给出的这套方略，理法方药俱全，考虑周全，与太医院之前或过于温补（忽略湿热）、或过于清利（损伤阳气）的思路相比，显然更加圆融中和，直指病根，且充分考虑到了患者“本虚”的体质。
孙院使孙守仁沉默了片刻，脸上神色变幻，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气，对着睿亲王郑重拱手，语气复杂地道：“王爷，这位喜郎中……所言，条分缕析，深谙病机，其拟方思路……老朽细思之下，认为确实比太医院先前诸方案更为妥帖周全，可以……一试。”
连太医院院使都亲口认可了！这无疑是对喜来乐医术的最高肯定！
睿亲王眼中终于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希望光芒，他看向喜来乐的目光彻底不同了，语气也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客气：“好！好！喜郎中果然名不虚传！既然如此，便有劳喜郎中，稍后随刘总管前往后宅，为福晋详细诊脉，最终定下方药。一切，皆以福晋凤体为重！”
“嗻。”刘总管躬身应下，再看向喜来乐时，那眼神里的谨慎和重视又多了几分，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讨好意味，“喜郎中，请随咱家来。后宅规矩多，咱家边走边与您分说。”
喜来乐心中稍稍松了口气，这闯入王府的第一关，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而且凭借真才实学赢得了初步的尊重。但他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更加警惕。他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面见福晋，亲自诊察，或许会发现孙院使也未曾察觉的更深层隐情。这睿亲王府，龙潭虎穴，步步都需谨慎。
他对着睿亲王和孙院使再次拱手，便随着刘总管，向着那深似海的王府后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