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工署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长条桌旁坐了十几个人,除了署长俞大维,还有几位副署长、各处处长,以及两名穿着军便服、面色严肃的中年人——陈霄认出其中一位是军委会侍从室二处的情报参谋,另一位则没见过,但肩章显示是少将衔。
“人都到齐了,开会。”俞大维敲了敲桌子,声音有些沙哑。这位留德归国的兵工专家,眼袋很重,显然又熬了夜。“今天这个会,主要讨论两件事。第一,各厂迁渝后的复工进度和生产计划;第二,近期敌谍活动猖獗,特别是针对兵工系统的渗透,必须拿出应对方案。”
会议前半段枯燥而压抑。
各个厂长汇报着令人沮丧的数字:设备在迁移途中损失三成,熟练工人流失过半,重庆本地电力供应不足,原材料采购渠道被官僚资本把持……每说一项,俞大维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陈霄坐在靠窗的位置,静静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他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有审视,有好奇,也有不加掩饰的敌意。
“陈顾问。”轮到材料处处长发言时,忽然点了他的名,“听说你们革新公司正在搞什么‘火箭推进器’?还从我们材料所要走了两份特种钢材的配方数据?”
会议室安静下来。
陈霄抬起头,迎上那位处长的目光。此人姓马,五十来岁,圆脸微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是cc系的骨干。
“确有此事。”陈霄平静地说,“我们研发的单兵反坦克武器需要特定耐热材料。配方是通过正常程序申请,俞署长亲自批准的。”
“正常程序?”马处长推了推眼镜,“周明德副研究员昨天向我反映,说你们的人拿到配方后,追问了很多关于材料热处理工艺和杂质控制的问题——这已经超出了配方数据的范畴吧?陈顾问,战时技术保密条例你应该清楚,有些东西,不是你们民营企业该问的。”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的气氛骤然紧张。
陈霄心里一动。周明德——这个名字昨晚刚在报告上见过。
“马处长多虑了。”俞大维开口了,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配方是我批的,问题也是我让问的。‘火龙箭’项目是军事委员会特批的重点研发,所有配合部门必须全力支持。有什么问题吗?”
马处长脸上的肉抖了抖,挤出一个笑容:“署长都这么说了,那自然没问题。我也是出于保密考虑……”
“保密当然重要。”侍从室那位少将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坐直了身体,“所以今天要说的第二件事,就是保密。”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兵工系统组织结构图前,拿起一支红笔:“过去三个月,兵工署及下属单位,发生泄密事件七起。其中三起已确认导致前线部队装备参数泄露,两起造成新武器测试数据外流。”
红笔在图上圈出几个位置:“一厂、三厂、材料所、技术处……都有问题。”
笔尖最终停在“材料所”三个字上,重重画了个圈。
“根据初步调查,泄密渠道主要有两个。”少将继续说,目光扫过全场,“一是通过电报监听和密码破译,这需要加强通讯保密纪律;二是——”
他顿了顿,会议室落针可闻。
“内鬼。”
两个字,像两块冰砸在每个人心上。
“所以从今天起,兵工系统所有技术岗位人员,重新进行政治审查和背景调查。”少将放下红笔,走回座位,“特别是与敏感项目接触的人员,包括外聘顾问和技术合作方。”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陈霄。
会议在压抑中结束。
散会时,俞大维叫住陈霄:“到我办公室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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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长办公室比会议室小得多,书架上堆满了德文和英文的技术书籍,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国矿产资源分布图。
“坐。”俞大维递给陈霄一杯茶,自己也在办公桌后坐下,揉了揉太阳穴,“刚才马处长的话,你别往心里去。cc系那帮人,看谁都不顺眼。”
陈霄接过茶杯:“我明白。倒是那位少将——”
“他姓沈,沈醉。军统的人,戴雨农的得力干将,现在专门负责战时经济管制和反谍。”俞大维喝了口茶,压低声音,“他今天来,其实是冲着你那条‘银狐’线索来的。”
陈霄眼神微凝。
“你上次报上来的情报,侍从室很重视。”俞大维说,“沈醉私下找我谈过,说军统也在查‘怡和洋行’,但英国人那边很麻烦,外交部的压力很大。他想跟你合作。”
“怎么合作?”
“资源共享,情报互通,但表面上不能有正式往来。”俞大维看着陈霄,“戴雨农那个人,你知道的,疑心重,但也务实。你手里有他需要的东西——你的‘暗流’网络在本地渗透比军统深,而且你在上海、武汉的人脉,是他插不进手的地方。”
陈霄沉默片刻:“我需要什么保证?”
“沈醉承诺,至少在重庆,军统不会对你的‘暗流’动手。而且在某些场合,可以给你行方便。”俞大维顿了顿,“当然,这种承诺能维持多久,取决于你能提供多少价值。”
窗外传来防空警报的试鸣声,凄厉悠长。
陈霄望着茶杯里沉浮的茶叶,忽然问:“署长,周明德这个人,你怎么看?”
俞大维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东京帝大毕业,专业能力不错,平时话不多,工作也算勤恳。为什么问这个?”
“直觉。”陈霄放下茶杯,“马处长今天突然发难,表面上是针对我,但特意提到周明德的名字——像是某种提示,或者说,试探。”
“你是说……”
“马处长可能知道些什么,但不敢明说,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注意周明德。”陈霄缓缓说,“或者,更坏的情况——他是在警告周明德,有人开始怀疑他了。”
俞大维的脸色沉了下来。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急促敲响。
“进来。”
孙耀祖推门而入,脸色异常严肃。他看了一眼俞大维,欲言又止。
“说吧,俞署长不是外人。”陈霄说。
“老板,实验室出事了。”孙耀祖的声音有些干涩,“‘火龙箭’燃料测试,发生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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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黄桷垭。
革新公司的临时实验室设在一处半山腰的老宅里,青砖灰瓦,周围竹林掩映,原本是某个富商避暑的别墅,战时被陈霄租下。
此刻,宅院东侧加盖的简易实验棚已经塌了半边,黑烟从废墟中冒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化学气味和焦糊味。几个工人正在泼水,防止余火复燃。
陈霄跳下吉普车时,魏国华正被人从废墟里扶出来。
这位三十出头的工程师左臂缠着临时绷带,脸上有多处擦伤,眼镜碎了一片,但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愤怒。
“老魏!”陈霄快步上前,“伤得重吗?”
“皮外伤。”魏国华摇摇头,声音沙哑,“但小赵和老孙……没了。”
陈霄的心往下一沉。
实验棚废墟旁,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并排躺着。周围站着十几个实验室的技术员和工人,有人低声啜泣,有人面色惨白。
“怎么回事?”陈霄问,声音压抑着情绪。
“燃料配方测试,第三次循环实验。”魏国华指向废墟,“原本一切正常,压力数据稳定,热值达到预期。但就在我们准备结束测试、泄压回收时——”
他深吸一口气:“泄压阀突然卡死了。”
陈霄瞳孔一缩。
“压力在十秒内飙升到设计极限的三倍。”魏国华的声音开始发抖,“我喊所有人撤离,但小赵想去手动强制泄压,老孙拉他……没拉住。”
后面的话不用说了。
泄压阀卡死导致压力容器超压爆炸,瞬间的冲击波和高温,在密闭空间里就是死亡陷阱。
“泄压阀是新的,昨天才从二十一厂提货,我亲自检查过。”魏国华咬着牙,“不应该出这种问题。”
陈霄蹲下身,掀开白布一角。
两个年轻人,一个二十五,一个三十一,都是魏国华从武汉带出来的学生,跟着他一路辗转来重庆,抱着“造出能打鬼子坦克的武器”的信念,在简陋的条件下没日没夜地实验。
现在,他们躺在冰冷的泥地上。
陈霄轻轻盖上白布,站起身。他的脸色平静得可怕,但孙耀祖知道,这是老板真正动怒时的表情。
“封锁现场。”陈霄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从冰里凿出来,“所有人不得离开,所有设备、零件、哪怕一片碎屑,都不准动。耀祖,你亲自带人检查泄压阀残骸。”
“是!”
“国华,你把今天参与测试的所有人员名单列出来,包括谁安装的泄压阀,谁做的检查,谁在旁边观察——每一个环节,每一个人。”
魏国华重重点头。
陈霄走到废墟边缘,蹲下,捡起一块扭曲的金属片。这是泄压阀的残骸,断裂面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
他的手指抚过断裂处,眼神越来越冷。
这个断面……太整齐了。
如果是超压爆炸导致的断裂,应该是撕裂状的;而这块残骸的断面,有细微的、规则的机械加工的痕迹。
有人提前在泄压阀上做了手脚,制造了一个会在特定压力下断裂的薄弱点。
这不是意外。
是谋杀。
“老板。”孙耀祖快步走来,压低声音,“在废墟外侧的竹林里,发现了这个。”
他摊开手心,是一枚黄铜弹壳。
7.65毫米口径,勃朗宁手枪的子弹。
“有人来过。”孙耀祖说,“而且很可能在爆炸后,确认过现场。”
陈霄接过弹壳,在指尖转动。弹壳还很新,底火撞击的痕迹清晰,应该是最近几天击发的。
“搜山。”陈霄说,“以实验室为中心,半径五百米,所有可疑痕迹、脚印、丢弃物,全部收集。还有,查这附近所有的住户、商铺,问他们今天上午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明白!”
陈霄站起身,望向山下的长江。江水浑黄,滚滚东流。雾气已经散了些,对岸的重庆城区在阳光下显露出参差的轮廓。
他的实验室被炸,两名技术员惨死,泄压阀被人动了手脚,现场还有不明身份的持枪者出现过。
这一切,发生在他刚刚在兵工署会议上被针对之后,发生在“银狐”线索开始收紧之时,发生在小阿悄警告“敌特小组入渝”的消息传来之后。
太巧合了。
或者说,这不是巧合,而是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老板,接下来怎么办?”魏国华走过来,眼神里除了悲伤,还有一丝狠厉,“实验数据保住了大部分,再给我一周,我能复现测试——”
“实验暂停。”陈霄打断他。
魏国华一愣:“可是——”
“我说,暂停。”陈霄转过身,看着这位固执的工程师,“老魏,有人不想让我们搞出‘火龙箭’。今天死的是小赵和老孙,明天可能就是你,是我。”
他拍了拍魏国华的肩膀:“先把伤员安置好,抚恤金按最高标准发。实验室全面整顿,所有设备重新检查,所有人员重新审查。在找出那个内鬼、揪出幕后黑手之前,我们不能冒险。”
魏国华张了张嘴,最终低下头:“……是。”
陈霄又望向孙耀祖:“那个弹壳,送去给沈醉。就说我们在调查实验室事故时发现的,问他能不能帮忙鉴定来源。”
孙耀祖眼睛一亮:“借军统的手去查?”
“既然他们要合作,总得拿出点诚意。”陈霄望向长江对岸,那座被雾气笼罩的山城,“而且,我也想知道,在重庆,除了日本人,还有谁这么想让我死。”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淡。
但孙耀祖和魏国华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爬上来。
他们太熟悉这种语气了——在上海滩,陈霄决定要对某个敌人动手之前,就是这样说话的。
平静,淡漠,却透着斩草除根的决绝。
“还有,”陈霄最后说,“给江东回电。告诉‘竹叶青’,她说的敌特小组,已经动手了。”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
“让她自己,务必小心。”
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废墟上的烟终于散了,但空气中的焦糊味久久不散。山下传来码头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像是这座战时陪都沉重的叹息。
陈霄站在半山腰,白衬衫的衣角在风里微微飘动。
他的目光越过长江,越过山城,望向看不见的东方。
那里有沦陷的上海,有血战的武汉,有在敌后游击的小阿悄,也有……那个远在东京、却把阴影投射到重庆的对手。
影佐祯昭。
“你想在重庆复制武汉那一局。”陈霄轻声自语,“但这次,棋盘不一样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从刘老三家找到的密码银元,在指尖摩挲。
银元的边缘,刻痕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这是一枚棋子。
而他手里,还有更多的棋子。
“那就下吧。”陈霄收起银元,转身向吉普车走去,“看最后,是谁将谁的军。”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
车子沿着山路向下驶去,扬起一路尘土。废墟旁,两个年轻技术员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白布在风中掀起一角,露出他们苍白却平静的脸。
他们到死都相信,自己是在为这个国家造能杀敌的武器。
而杀死他们的,却不是前线的敌人。
孙耀祖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在山路拐角,又回头看看废墟,最后望向长江对岸那座城。
雾又要起来了。
他知道,这场重庆的暗战,从今天起,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