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周恺一身绯色官袍带着武官的凌厉,与在府中面对林氏时那副温顺孝子的模样判若两人。
见容雅磨磨蹭蹭,脚步里满是不情愿,他念着自己年长许多,也不与她计较,主动往前挪了几步。
目光落在她脸上,几日不见,她在宫里养得气色红润,倒比刚嫁过来时鲜活了些。
周恺开口问道,“叨扰皇后娘娘许久,打算什么时候随我回府?”
容雅心里却老大不乐意。
先前她一直觉得皇宫规矩多、戒备严,可真住了几日才知,整个后宫都是她那六妹妹说了算,她又是皇后娘娘堂姐,宫人对她又恭敬,可比在威远侯府自在多了。
她伸手捻着衣袖,语气淡淡,“皇后娘娘都没说什么呢。”
宫里这般舒坦,谁要跟他回去受那份罪?回了威远侯府,别说吃顿肉,怕是连件新衣裳都要被林氏念叨半天。
哪怕在容府,元氏也没蛮横无理到林氏那个程度,这林氏完全就是个市井泼皮无赖。
周恺耐着性子劝道,“我知道你与母亲相处得不快,可这些事总躲不过去,得慢慢磨合才行。你这般一味逃避,终究不是办法。”
“可我凭什么要受这份气?”容雅登时来了火气,猛地抬起头,眼底满是不服,“若不是因为你妹妹,有皇后娘娘在,我想寻一门顺遂美满的亲事,也不是难事!”
她不是不知周恺待她好,可这份好,难道就该让她忍气吞声看林氏的脸色吗?
“当初……我就不该嫁给你。”
在威远侯府的这些日子,她才明白姨娘说的是,不属于自己的富贵,强求不得。
这几日,林氏一直说容雅待宫里的事情,甚至提了要给他纳妾的事。
他本想着趁今日碰面,好好劝劝容雅,带她一同回府。谁知她竟说出这样的话,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心头。
周恺一时有些愣住。
沉默了半晌,他才轻轻吐出两个字,“也好。”
他依旧维持着沉稳,仿佛没把那句伤人的话放在心上,只像对待不懂事的小姑娘般温和道,“那我过几日再来接你。”
容雅悄悄抬眼觑他,见他脸上竟没什么怒意,便也松了口气,似是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转过身又去看池里的红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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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棠原以为,周恺既已亲自来接,容雅总归是要随他回府的,没承想她还是巴巴地跟在自己身后,一同回了凤仪宫。
但到底是自家姐妹,容棠便也没说什么。
回到凤仪宫,容棠只觉身上沾了些羊肉的腥气,便转身进内室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时,见容雅正坐在窗边发呆,眼神有些恍惚,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容棠走过去,她才猛然回过神,端起桌上的茶盏,装作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
她们如今关系虽亲近了不少,可到底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
容雅不愿说的事,她也懒得追问,只静静坐在一旁。
没过多久,紫兰轻步走了进来,看了眼容雅,欲言又止。
容雅还是有些眼力见的,当即起身笑道,“你们说正事,我先去外头走走。”
说罢,她慢悠悠地往外走,脚步放得极缓,耳朵却竖得高高的,显然是想听听紫兰要禀报什么。
容棠坐在软榻上,听紫兰低声禀报道,“前两日,仁元皇帝和未央公主还有押送的五名官差,过冰河行至途中,冰面碎裂,无一生还。”
容棠微微一愣,杯盏险些从手中滑落。她还未从这消息中缓过神,又见紫兰抬眼看向自己,声音压得更低,“还有……”
“还有什么?”容棠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紫兰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安王府传来消息,两日前,恭王在府中突然失踪。今日清晨,在护城河岸发现一具四五岁男童的尸体,凭着身上的衣物辨认,确是恭王无疑……据说连安王也遭遇不测,回府途中遇刺,身受重伤……”
“其余的前朝皇室,这几日也或多或少遭遇了不测。”
容棠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毫无血色,定定地看向紫兰,“你、你说的……可属实?”
虞辰出身就比其他皇子体弱,容棠每次入宫,小家伙总喜欢缠着她一块玩,小小的一只就这样没了,说不唏嘘是假的。
“娘娘,您莫要太伤心了……”
虞辰的身体好不容易好些,这些日子,她一直未与二人有什么接触,本以为二人可以正常生活。
可二人皆是前朝皇子,哪怕毫无权势,在新帝眼中也始终是根扎眼的刺。
虞辰没了,虞奕虽侥幸活着,却也受了重伤,姑母唯一的念想只剩下虞奕,若他也死了……
容雅并未走远,正躲在廊下偷偷听着,听到这些消息,惊得眼睛陡然睁大,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仁元皇帝……她也曾听闻他先前是城破那日诈死脱身,如今终究没能逃过一劫。新帝这般凶残暴戾,对前朝帝王赶尽杀绝,倒也情理之中。
只是……
容雅脑海中浮现出容棠那张娇美的脸。
当初京中都在传容棠会嫁给三皇子,哪怕后来这事无疾而终,她想容棠不可能没动心过。
现任夫君想杀了过去欢喜过的人,连带着患有重疾的小孩子都没放过,这也太残忍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觉一阵发凉。
先前见帝王对容棠那般好,她还暗自羡慕,可现在……还是算了吧。
周恺虽是个孝子,性子温吞,总还有几分人性在。
这般惊天大事,想来容棠是不愿让外人听见的。容雅不敢再多待,脚步匆匆地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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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将帝王批阅奏折的身影拉得颀长。
穆廷刚处理完案上厚厚一摞奏折,随手拿起了手边的木料和刻刀,低头专注地雕琢起来。
这上好的木料已废了好几块,眼下这一块总算有了些模样,那胖乎乎的小姑娘在他指尖下,渐渐显出圆润的轮廓来。
雕刻了半晌,穆廷举起木雕,转头问身旁侍立的何启连,“你瞧瞧,朕这手艺如何?”
“皇上手艺精湛,这这娃娃神态格外传神。”
穆廷闻言,眉宇微微挑起,透着几分得意。若不是牧翎自小就钻研这门道,自己未必就输给他。
大手在木头上轻轻摩挲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看看窗外夜色,时辰已然不早。穆廷将木雕小心翼翼收好,起身收拾了一番,便疾步往凤仪宫赶去。
穆廷高大的身影在灯影中穿行,快到凤仪宫门口时,他却突然顿住脚步,抬手仔细理了理衣袍,而后才不疾不徐地跨进了宫门。
寝殿内弥漫着淡淡的熏香,那是容棠身上常有的味道,清新舒爽。
他本是粗人,不懂什么香道,先前倒也问过容棠这是什么香,只是那会儿他的目光只顾着追随着她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小嘴,她说的那些香名,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忍不住笑了笑,推门进入寝殿,绕过屏风,便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他,静静坐在榻沿。
“怎么还不睡?”
穆廷开口问道,快步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伸手从背后轻轻将她抱住,低头就要往她颈间亲去,“是在等朕?”
往日这个时辰,她早就睡下了。
容棠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应,只是安静地坐着。穆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松开了手,慢慢坐直身子,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竟还穿着日间的宫装,并未换上寝衣。他轻轻皱起眉头,“怎么了?”此刻这般模样,倒像是特意在等他,又藏着心事。
容棠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烛光柔和地洒在穆廷的脸上,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他本就是个极其英俊的男子,只是从前她总带着偏见,可如今,渐渐在他身上发现了些可取之处。
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她甚至开始欣赏他的磊落与担当,还劝过父亲接纳他。
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容棠的声音异常平静,“臣妾有事想问您。”
穆廷在榻边坐定,双腿豪迈地往两侧一放,双手随意搭在膝上,“有什么事,尽管说。”
容棠攥了攥袖口,低声道,“先前臣妾怕您生气,一直不敢提……”
刚入宫时,她对他多有畏惧,所以总是放低姿态,尽量不惹他动怒。如今两人关系亲近了许多,可有些话,她始终未曾问出口。
“当初臣妾的姑母自尽,不知皇上……最后是如何处置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