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挣扎出来,带着溺毙般的窒息感。安陵容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喉间仿佛还残留着那灼热刺骨的苦杏仁味。
眼前不是景仁宫冰冷描金的穹顶,也不是冷宫破败漏风的瓦檐,而是……一顶洗得发白、甚至打了补丁的青色粗布帐子。鼻尖萦绕的,是安家小院特有的、带着霉味和淡淡草药味的潮湿空气。
不是梦。
她颤抖地伸出手,抚摸着自己的脖颈。皮肤光滑,并无那致命的灼痛。她难以置信地撑起身子,赤脚踩在冰凉粗糙的砖地上,踉跄扑到窗前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年轻,带着未褪尽的稚气和一丝营养不良的苍白,眉眼清秀,却远非后来那个眉梢眼角都浸透着算计与憔悴的鹂妃。是十七岁的安陵容,选秀前夕的安陵容!
狂喜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却又在下一刻被更深的恐惧死死摁住。选秀!入宫!那条将她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老路!
前世的记忆碎片疯狂涌现:父亲安比槐的薄情与贪婪,母亲偷偷抹泪的无奈,初入宫闱时的惶恐卑微,被人当作棋子般摆布的屈辱,与甄嬛、沈眉庄从姐妹情深到渐行渐远最终反目成仇的撕心裂肺,还有景仁宫那个雪夜,皇后宜修冰冷怨毒的笑容,以及那杯彻底了结一切的鸩酒……所谓的荣华富贵,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帝王的恩宠眷顾,更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她安陵容,上一世呕心沥血,用尽手段,挣来的不过是一个讽刺的封号和一杯穿肠毒药。
这一世,绝不!她绝不再踏入那吃人的牢笼!
“不入宫,无论如何,绝不能入宫!”安陵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楚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距离选秀还有几天,她必须立刻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趁着天光未大亮,家中仆役尚未起身,母亲也还在熟睡,她如同最精明的窃贼,悄无声息地翻箱倒柜。只拣选了几件半新不旧、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将母亲偷偷塞给她那点微薄得可怜的体己银子贴身藏好,又拿了两支毫无印记的素银簪子。所有东西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花布包袱皮裹紧,塞进床板下最隐秘的缝隙里。
整个上午,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如常地伺候母亲用药,应对父亲关于选秀的“谆谆教诲”,低眉顺眼,仿佛已经认命。直到午后,她才寻到借口,说是要去街市买些绣线,为入宫打点些精巧玩意儿。
安比槐不疑有他,反而觉得女儿终于“开了窍”,挥挥手允了。
安陵容揣上那个小小的包袱,如同揣着一团火,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不敢走正门,悄悄从常年落锁、杂草丛生的后门溜了出去。不敢走繁华大道,只拣那些最偏僻、最肮脏、人迹罕至的小巷穿行。她不知道具体该往哪个方向,只知道必须尽快离开京城,离那紫禁城越远越好。
心跳如擂鼓,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她不住地回头张望,总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就在她仓皇拐过一条堆满杂物的僻静巷口时,冷不防,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哎哟!”安陵容惊呼一声,巨大的力道让她踉跄着向后倒去,重重跌坐在地。手中的包袱也脱手飞了出去,“啪”地掉在地上,裹着的蓝花布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叠放整齐的粗布衣物。
被她撞到的人身着宝蓝色暗纹锦缎长袍,身形高大挺拔,只是微微晃了晃。他身后立刻闪出两个穿着寻常布衣、却目光如电、太阳穴微微鼓起的随从,手已按上了腰间的短刃,眼神警惕地盯住地上的安陵容。
那被撞的男子却抬手,轻轻一挥,制止了随从的动作。他并未动怒,反而好整以暇地低下头,打量着这个跌坐在地、发髻微乱、荆钗布裙却难掩清丽姿容的少女。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开的包袱,里面显然是出远门的行装,再落到她苍白如纸、写满惊慌的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玩味的弧度。
“姑娘如此行色匆匆,是要往哪里去?”男子的声音不高,却低沉醇厚,带着一种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从容和威仪。
这声音……如同腊月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瞬间冻僵了安陵容的四肢百骸!这个声音,她死都不会忘!是皇上!是胤禛!他怎么会在这里?!微服私访?前世此时,并无此事啊!是了,前世此时的她,还是个对未来充满不切实际幻想的深闺少女,哪里会知道皇帝的行踪?
巨大的恐惧让她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下意识地就要跪下行礼,口称“万岁”,却在那瞬间猛然惊觉——此刻的她,“不应该”认识眼前之人是谁!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叫和行礼的冲动,她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男子,正是微服出宫的雍正,见她吓得魂不附体、连话都说不出的模样,心中疑窦更生。他上前一步,弯腰,竟亲自伸手替她拾起了那个包袱,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粗糙的包袱皮,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直直看向安陵容低垂的、不断颤抖的眼帘。
“怎么?”胤禛挑眉,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看见我,需要躲?”
安陵容浑身剧烈一颤,那冰冷的语调如同鞭子抽在她心上。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以额触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民、民女不敢!冲撞了贵人,民女罪该万死!民女……民女只是……”她脑中一片空白,急中生智,一个荒谬却或许是唯一能暂时搪塞过去的借口脱口而出:“民女心有所属,家中却要逼我参选秀女……民女不得已,才、才想出此下策……求贵人恕罪!求贵人开恩!”她将头埋得更低,单薄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俨然一个为情所困、不惜冒险私奔的痴情女子。
“心有所属?”胤禛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倏地沉了下去,如同结了冰的湖面。他盯着地上跪伏的、瑟瑟发抖的少女,良久没有说话。巷子里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杂物堆的呜咽声。那种无形的压力,几乎要让安陵容窒息而亡。
半晌,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低笑从他喉间溢出。“原来如此。”他将包袱随手递给旁边的一个侍卫,那侍卫躬身接过,默然退后。胤禛不再看她,只淡淡丢下一句:“女儿家的名节要紧,还是莫要行差踏错。回去吧。”
说完,竟不再多言,领着两名随从,转身,步履从容地消失在巷口。
安陵容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石板,直到那沉稳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再也听不见,她才敢缓缓地、脱力般地抬起头。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他……就这么走了?是信了她那漏洞百出的说辞?还是根本不屑于与她这样一个“小人物”计较?
巨大的劫后余生感袭来,让她几乎虚脱。她挣扎着爬起来,也顾不得拍打衣裙上的尘土,一把抓过侍卫方才放回地上的包袱,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根救命稻草。她不敢再沿原路返回,也不敢停留,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与皇帝离去相反的方向,仓皇逃去。
然而,这偷来的自由,这渺茫的希望,仅仅持续了一夜。
次日清晨,安家那扇平日里无人问津的破旧木门,被一阵急促而响亮的叩门声敲响。当宣旨太监那特有的、尖细高亢的嗓音,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平板语调,清晰地念出“浙江松阳县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柔嘉成性,淑慎持躬……特封为正六品贵人,赐号‘容’……即日入宫,钦此——”时,安陵容正坐在窗边,对着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京城。
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上。她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听着父亲安比槐那几乎掩饰不住的、带着狂喜和谄媚的谢恩声,听着母亲压抑的、担忧的抽泣,听着左邻右舍闻讯涌来的、充满羡慕嫉妒和虚假道贺的嘈杂议论。她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顺着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冻得她四肢僵硬,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是阵阵发黑。
容贵人……赐号“容”……和前世一模一样!连这讽刺的封号,都分毫不差!
终究……还是逃不过吗?命运像是跟她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在她以为抓住一线生机时,又无情地将她拽回了既定的轨道。
她被人搀扶起来,像个木偶般,换上内务府紧急送来的、并不十分合身的贵人服制,戴上那沉甸甸、冰凉凉的珠翠首饰。镜子里映出的人,面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得吓人,只有那身过于华丽的衣袍,证明着她新的、身不由己的身份。
宫轿临门,那大红的轿身,在灰扑扑的安家小院门前,显得格外刺眼夺目。在喜娘和宫中派来的嬷嬷半搀扶半强制的动作下,她一步一顿,如同踩在刀尖上,走向那顶华丽却冰冷的轿子。临上轿前,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个她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家,眼中是刻骨的绝望和一丝不甘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重活一世,依旧改变不了这既定的命运?她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那条巷子里的“偶遇”,究竟意味着什么?
……
与此同时,紫禁城,养心殿。
雍正挥退了所有伺候的宫人,独自立于窗前,明黄色的龙袍在晨曦中泛着冰冷的光泽。他指尖把玩着一个半旧的香囊。香囊用料普通,像是民间之物,但绣工却极为精巧雅致,上面绣着几株迎风摇曳的兰草,针脚细密均匀,显然是用了极大的心思。凑近鼻尖,能闻到一股极清淡、却异常独特的冷香,幽远沁人,绝非宫中常用的任何一种浓艳香料。
这香囊,是今早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龙案上的。连同它一起出现的,还有一张没有落款的字条,上面只有一句墨迹淋漓、没头没脑的话:“此物主人,命定再入宫墙。”
他看着窗外,那顶代表着安陵容命运的宫轿,正缓缓抬入那巍峨沉重、隔绝内外的宫门。男人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势在必得的弧度,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安陵容……”他低声自语,指尖用力,几乎要捻破那柔软的香囊,“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就想一走了之?”
“这一次,朕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那缕独特的冷香,幽幽弥漫在空旷而寂静的殿内,仿佛无声的宣告。一场始于“重逢”的狩猎,一场知情者与知情者之间的隐秘较量,已然拉开了序幕。而猎物,才刚刚踏入猎场,对自己即将面临的、远比前世更加凶险的处境,尚且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