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冈的冬天,似乎比山下扬州城来得更加凛冽而漫长。山风终日不歇,带着尖锐的哨音,从庵堂的飞檐、窗棂、墙缝间呼啸穿过,卷起天井中干枯的落叶,打着旋,不知疲倦地呜咽着。空气永远湿冷,阳光成了最吝啬的施舍,偶尔从厚重云层的缝隙中漏下几缕惨淡的光柱,也很快被更浓的雾气吞没,只在青石板上留下些转瞬即逝的、模糊的光斑。
明月庵的日子,便在日复一日的晨钟暮鼓、风声木鱼声中,以一种近乎凝固的、与世隔绝的缓慢节奏,流淌而过。
慧静师太的草药和针灸,果然见效。夏刈的高热,在第三日上终于完全退去,虽然人依旧虚弱得如同大病初愈,脸色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至少,那徘徊不去的、死亡的气息,终于被驱散了。左肩的伤口,在“金疮药”和师太调配的外敷草药作用下,肿胀渐渐消退,脓血收干,边缘开始有了一线极其微弱的、新肉生长的粉红。只是那贯穿的创口太深,愈合得极其缓慢,每日换药时,依旧狰狞可怖,牵动筋骨,带来绵延不绝的钝痛。
他开始能靠着墙壁坐起身,能自己喝下那苦涩的汤药,也能在安陵容的搀扶下,在狭窄的屋子里,勉强走上几步。但他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地躺在床上,或是靠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那片被灰白天空和迷蒙山岚笼罩的、一成不变的枯寂山林,眼神空洞而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当安陵容为他换药、喂药,或是慧静师太前来诊脉施针时,他眼中才会掠过一丝属于活人的、锐利而审慎的光芒,但也只是稍纵即逝。
安陵容则迅速地、近乎本能地,融入了这庵堂清苦而规律的节奏。她天不亮便起身,在静心小尼姑送来热水和斋饭前,已将狭小的房间打扫得纤尘不染。她学着静心的样子,用木桶去庵堂后院那口深井打水,冰冷的井绳磨破了手心,她也咬牙忍住。她浆洗两人换下的、那两套灰布棉衣,在寒风中晾晒,尽管双手很快生满冻疮,红肿发痒。她甚至主动向慧静师太请求,帮忙打理庵堂后一小片荒芜的菜畦,在冻土中费力地翻出些残留的、半腐烂的菜根,或是清除积雪下的杂草。
她做这一切,并非仅仅是为了不“白住”,更是为了让自己忙碌起来,用身体最原始的疲惫,来对抗内心的恐惧、不安,以及对未来的茫然。每一次用力提起沉重的水桶,每一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搓洗衣物,每一次挥动生锈的锄头翻开板结的冻土,都让她暂时忘掉自己是那个从深宫血海中爬出的“安陵容”,忘掉身后无穷无尽的追捕与阴谋,忘掉夏刈重伤未愈的沉疴,也忘掉那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名为“三件事”的利剑。
她只是明月庵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暂时借住养伤的、沉默寡言、手脚勤快的“苏娘子”。
慧静师太对她的勤快,并未多言,只是偶尔在她吃力地提起水桶,或是冻得双手通红时,会默默递过一副半旧的棉手套,或是示意静心去帮她一把。师太的目光依旧平和沉静,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对一切保持缄默。她每日按时来为夏刈诊脉、换药、施针,手法稳定,用药精准,从不多问一句关于伤势来历、或是他们身份背景的话。只有在施针时,她会用那温和而略带威严的声音,低声念诵几句简单的经文,或是讲述一两个佛经中关于忍耐、放下、因果的小故事。那些话语,如同清泉滴落磐石,不疾不徐,却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能稍稍抚平夏刈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因伤痛和思虑而凝结的戾气与焦躁。
静心小尼姑则是这庵堂里,除他们之外,唯一能接触到的人。她年岁尚小,心思单纯,对这对突然出现的、看起来凄惨又神秘的“落难夫妻”充满了好奇。她会在送饭时,偷偷多看夏刈几眼(尽管夏刈大多数时候都闭着眼,或是望着窗外),会在安陵容浆洗衣物时,凑过来小声问:“苏娘子,你夫君的伤……还疼得厉害吗?师父说,那是很重的伤呢。”也会在安陵容整理菜畦时,蹲在旁边,托着腮,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庵堂里的琐事:后山的梅花快开了,前几日有香客送来些新鲜的豆腐,师父最近诵经的时间好像比往常长了……
她的絮语,如同山间清浅的溪流,打破了庵堂死水般的寂静,也带来了外界一丝微弱的、带着烟火气的气息。安陵容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心中却暗自留意着静心话语中可能透露的、关于山下扬州城的任何信息。然而,静心所知实在有限,所言无非是些最寻常的庵堂事务和山中见闻,对于山下的风云变幻,似乎一无所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腊月尽了,除夕在庵堂清冷的钟声和单调的素斋中悄然度过。没有爆竹,没有对联,没有守岁,只有慧静师太带着静心在佛前做了简单的祈福法事,念诵的经文在寒夜中传得很远。安陵容和夏刈,在昏暗的油灯下,默默喝完了那碗比平日稍稠些的、加了红枣的粟米粥,算是过了年。
正月里,山风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夏刈的伤,在慧静师太持续近一个月的精心调理下,终于有了质的转变。左肩的伤口,表层已完全愈合,留下了一道深紫色、蜈蚣般扭曲的、却不再流血流脓的疤痕。内里的筋骨虽然依旧僵硬疼痛,但已能慢慢活动,不再像之前那样稍一动弹便牵动全身。他的脸色,也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红润,虽然依旧清瘦,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沉静,只是更深邃,更难以揣测。
他开始在天气晴好、无风的日子里,由安陵容搀扶着,走出那间困了他月余的狭小厢房,在天井中慢慢散步。起初只是几步,后来渐渐能绕着天井走上一圈。他走得很慢,很稳,左臂依旧不自然地垂着,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扎实。他不再只是望着窗外的山林,而是开始仔细观察这座庵堂的格局、建筑、甚至一砖一瓦。目光偶尔扫过佛堂紧闭的门扉,扫过慧静师太静修的禅房窗户,扫过通往后山的那扇小门,若有所思。
安陵容知道,他在评估,在计算,在重新积蓄力量,也在为可能到来的、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做准备。那“三件事”的承诺,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在头顶。而山下扬州城的风云,并未因他们躲入这深山尼庵而有片刻停歇。慧静师太虽未明言,但偶尔从她与静心极简短的对话,以及她望向山下时那深沉的、带着忧虑的目光中,安陵容能感觉到,外面的世界,恐怕正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这日午后,难得的有了些许稀薄的阳光,穿透云层,懒洋洋地洒在天井中。夏刈靠在西厢廊下的柱子旁,微微眯着眼,望着那几株老梅枝头,已有零星嫩黄的梅花,在寒风中颤巍巍地绽放。安陵容则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就着冰冷的水,缝补着夏刈那件棉衣袖口磨破的地方。冻疮未愈的手指,有些僵硬,针脚略显笨拙。
“你的手……”夏刈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伤后的低沉沙哑,目光落在她红肿的手背上。
安陵容手一颤,针尖险些刺到手指。她连忙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低声道:“没事,过些日子就好了。”
夏刈沉默了片刻,目光从她的手,移到她比在明月庵初到时更加瘦削、眉眼间沉淀了更多风霜与沉静的脸上。他缓缓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安陵容摇了摇头,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着手里的针线,声音很轻:“只要你好了,就不辛苦。”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山风吹过檐角铜铃的叮当声,和远处佛堂隐约的木鱼声。
“我的伤,”夏刈换了个话题,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再需半月,应可恢复五成。寻常行走、应对,当无大碍。若要与人动手……还需时日,且左臂发力,终究受限。”
安陵容的心,微微一沉。他是在计算,也是在提醒。半月后,他们或许就要面对新的抉择,新的危机。
“那曹大夫……”她迟疑着开口。
“我知道。”夏刈打断她,目光重新投向远处迷蒙的山岚,眼神深邃难明,“他救我一命,代价是我伤愈后为他做三件事。这交易,我们认。但具体何事,何时去做,需得由我们权衡。他既将我们引荐至此,便是暂时不会相逼。这明月庵……”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慧静师太,绝非普通的比丘尼。她与曹大夫之间,必有渊源。这庵堂,也绝非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清净。”
安陵容停下手里的针线,看向他。这些,她亦隐约有所感觉。慧静师太的医术、气度、乃至那偶尔流露出的、洞悉一切的目光,都绝非寻常山野尼姑所有。这明月庵看似与世隔绝,却总让她觉得,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静静地注视着山下的风云,也注视着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那我们……”她低声问。
“等。”夏刈言简意赅,“等我的伤再好些。等山下的风声。也等……曹大夫,或者慧静师太,下一步的动作。我们如今困守山中,消息闭塞,如聋如瞽。需得设法,了解外界情形。”
了解外界情形?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尼庵中,谈何容易?静心所知有限,慧静师太口风极严。他们总不能冒险下山。
似乎看出她的疑虑,夏刈的目光,落在了天井另一侧,那扇通往庵堂后山、平日总是紧闭的小门上。
“后山……”他缓缓道,“前日我散步时留意到,那门并未上锁,只是虚掩。静心偶尔会从那门出去,似乎是去后山拾柴,或是采摘些野菜、草药。后山连着蜀冈深处,人迹罕至,但或许……有路可通山下某处,或者,能遇到些上山打柴采药的樵夫、药农。”
他是想从后山寻找突破口?安陵容的心提了起来:“太危险了!你的伤……”
“只是看看。”夏刈道,“不深入。况且,总困在这方寸之地,也不是办法。我们需要知道,粘杆处、年世兰、还有那个‘黄雀’,如今在扬州,有何动作。曹大夫将我们安置于此,是保护,也是隔离。但我们不能永远被蒙在鼓里。”
他的话语,冷静而决断。安陵容知道,他说得对。一味的躲避和等待,只会让他们更加被动。但冒险探查,同样危机四伏。
就在这时,佛堂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略显急促的木鱼敲击声,随即是慧静师太清越而略带急促的诵经声,似乎在念诵某段驱邪避祸的经文。这声音持续了约莫一盏茶时间,才渐渐平复,恢复成平日那种平稳悠长的节奏。
夏刈和安陵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慧静师太平日诵经,从未有过如此异样。
“师父!师父!”静心略带惊慌的声音,从佛堂那边传来,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看到她小小的身影,从佛堂侧门跑了出来,脸色有些发白,径直冲进了慧静师太的禅房。
片刻之后,慧静师太从禅房中走了出来。她依旧穿着那身青灰色缁衣,面容平静,但安陵容敏锐地察觉到,师太的眼神,比平日更加沉凝,眉心也几不可察地笼着一丝极淡的阴翳。她手中,似乎还拿着一件小小的、用布包裹的东西。
慧静师太没有看他们,只是对随后跟出来的、依旧面带惊慌的静心低声嘱咐了几句。静心连连点头,转身又跑回了佛堂。
然后,慧静师太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投向了廊下倚柱而立的夏刈,和坐在一旁、手中还拿着针线的安陵容。
她缓步走了过来,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午后的阳光,将她清瘦的身影拉得很长,也让她脸上那平和却深沉的表情,更加清晰。
“阿弥陀佛。”慧静师太先诵了一声佛号,目光在夏刈脸上停留了一瞬,缓缓道,“商施主的伤势,近日可有好转?”
“多谢师太悉心救治,已无大碍,只需将养。”夏刈微微颔首,语气恭敬。
“如此便好。”慧静师太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山风掠过,卷起她宽大的袖角。良久,她才重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方才,山下有旧日相识的香客,托人送来消息。”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夏刈,又似无意地扫过安陵容,“扬州城近来,颇不太平。漕运衙门与盐政衙门之间,因明年盐引份额与漕粮押运之事,龃龉日深,几有冲突之势。官府暗查频繁,尤其是对北边来的、形迹可疑之人,盘问甚严。更有传闻……”
她说到这里,再次停顿,目光变得幽深,仿佛看向了极远的、山下的某个地方。
“更有传闻,京里某位贵人,似乎亲临扬州,暗中查访一桩……陈年旧案。此案牵涉颇广,恐与前朝秘辛有关。如今扬州城中,各方势力,暗流汹涌,草木皆兵。”
京中贵人?陈年旧案?前朝秘辛?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夏刈和安陵容心上。是太后?还是皇上?抑或是……那位神秘的“黄雀”?查的旧案,是否与纯元皇后之死有关?与“影族”有关?与那枚“子引”玉佩,以及他们从宫中带出的秘密有关?
巨大的惊骇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两人。但他们脸上,都极力维持着平静,只是眼神中,无法完全掩饰那骤然掀起的波澜。
慧静师太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的异样,只是继续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说道:“老尼方外之人,本不应过问红尘是非。但二位施主既在敝庵将养,便是与佛有缘。老尼多言几句,还望二位施主谨记。”
她看着夏刈,目光澄澈,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商施主伤愈在即,本是好事。然,眼下扬州正值多事之秋,山下并非坦途。老尼劝二位,既入方外,便当暂息尘心。庵中虽清苦,却也清净。不若……再多盘桓些时日,待外间风波稍定,再做打算不迟。”
她的话,听起来是诚恳的劝告,是出于对他们安全的考虑。但夏刈和安陵容都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是挽留,也是警告。慧静师太在暗示,甚至是在明示,此刻下山,凶险万分。而她似乎也隐隐点出,他们与山下那“暗流汹涌”的局势,或许有所关联。
夏刈沉默着,目光与慧静师太平静而深邃的眼神对视了片刻。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而平静:“师太慈悲,所言甚是。外间既然不太平,我们夫妇……便再多叨扰些时日。一切,但凭师太安排。”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慧静师太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笑意,单手一礼,“如此,二位施主便安心住下。日常所需,尽管吩咐静心。老尼不便多扰,这便去佛前为二位,也为这纷扰红尘,诵经祈福了。”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步伐沉稳地,朝着佛堂方向走去。宽大的缁衣下摆,在青石板上拖出轻微的沙沙声,很快便消失在佛堂幽暗的门内。
廊下,重归寂静。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木鱼诵经声。
安陵容看着夏刈。他依旧倚着柱子,望着慧静师太消失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恢复锐利的眼睛里,却翻涌着深沉而冰冷的光芒,如同暴风雨前,海面下汹涌的暗流。
“她知道了。”夏刈缓缓吐出四个字,声音低得只有安陵容能听见,“至少,猜到了我们不是普通的落难夫妻。曹大夫将我们送来,她收留我们,或许……本就存了某种心思。方才那番话,既是提醒,也是……划下界限。这明月庵,可以是我们暂时的庇护所,但我们也需遵守她的‘规矩’,在她的‘视线’之内。”
安陵容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这看似清净的方外之地,也并非净土。他们依旧在别人的棋盘之上,只是从一张棋局,换到了另一张更加隐秘、却也更加莫测的棋局。
“那……我们怎么办?”她低声问。
夏刈收回目光,看向她,眼神中的冰冷锐利,稍稍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坚定。
“等。”他重复了之前的决定,但语气更加决绝,“但不是被动地等。慧静师太想将我们留在这里,观望风向。我们便顺她的意。但后山……还是要找机会去看一看。另外,”他顿了顿,目光落向安陵容手中那件缝补的棉衣,“静心那孩子,心思单纯,或许……也能从她那里,听到些有用的东西。我们要在这庵堂里,尽量多地了解情况,积蓄力量,也……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他看向天边那轮渐渐西沉、在云层后透出惨淡光晕的冬日,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平静:
“风暴将至。这明月庵,或许能为我们挡一时风雨,但绝非久留之地。曹大夫的三件事,山下的暗流,还有我们自己的仇与债……迟早,都要去面对。”
安陵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蜀冈的山岚,在暮色中,变得更加浓重,将远处的山峦、林木、乃至天空,都吞噬成一幅模糊而阴郁的水墨。只有庵堂飞檐的一角,在最后的天光中,显露出一抹孤峭而清冷的轮廓。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但至少,他们暂时有了一处可以喘息、可以筹谋的角落。
在这佛门清净地,偷来的安宁,还能持续多久?而那终将到来的风暴,又会以何种方式,将这片暂时的平静,彻底撕裂?
无人知晓。唯有暮色中,那一声声穿透山岚、仿佛永不停歇的木鱼与诵经声,在这清冷孤寂的蜀冈之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敲击着,吟咏着,仿佛在诉说着人世间,那永远也诉说不尽的,无常与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