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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静师太那番看似寻常、实则字字千钧的“劝告”,如同投入古潭的一颗石子,在夏刈和安陵容看似平静的庵堂生活中,激起了层层暗涌,久久不散。接下来的几日,明月庵表面上一切如旧。晨钟暮鼓,诵经礼佛,斋饭清茶,了无波澜。但安陵容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更加微妙的张力,正在这方寸之地悄然滋长。

夏刈的伤势,恢复速度明显放缓。慧静师太依旧每日前来诊脉施针,用药也依旧精细,但夏刈左肩伤处那点新生的、脆弱的生机,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住了,愈合的进程停滞不前,内里的隐痛也并未减轻多少。慧静师太对此的解释,是“寒气郁结,气血阻滞,需缓缓图之”,语气平淡,眼神却愈发沉静,仿佛早已预料。

夏刈对此没有多言,只是更加沉默。他不再尝试在天气晴好时走出厢房散步,大部分时间,只是靠坐在床榻上,闭目调息,或是望着窗外那方被屋檐切割得狭窄的天空,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他会向安陵容要纸笔,在废弃的经文背面,用炭条勾勒出一些极其简略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线条,似乎是地图,又似乎是某种推演的记录。每当这时,他的眼神会变得异常专注锐利,仿佛穿透了庵堂的墙壁,投向了山下那风云诡谲的扬州城。

安陵容则更加谨小慎微。她依旧每日劳作,浆洗、洒扫、整理菜畦,尽力扮演好那个“沉默勤快、感恩戴德”的苏娘子角色。但与静心小尼姑的接触,她开始有意识地、更加隐蔽地引导话题。她不再只倾听静心关于庵堂的絮语,而是会偶尔流露出对“山下”的、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担忧。

“静心小师傅,这几日山风好像小了些?山下……是不是也该暖和点了?也不知道,那些遭了灾的乡亲们,这个年过得如何……”她会在晾晒衣物时,状似无意地感叹。

静心心思单纯,不疑有他,往往会接口道:“是呢,前几日后山向阳坡的雪都化了些。师父也说,山下怕是已经开春了。不过……”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忧虑,“师父前几天还说,山下不太平呢,让我们没事别老惦记着下山。好像……好像衙门里在抓什么要紧的坏人,查得可严了!”

“哦?是吗?”安陵容做出惊讶又害怕的样子,“阿弥陀佛,可千万别有什么乱子。咱们这山上,应该……没事吧?”

“有师父在,肯定没事!”静心挺了挺瘦小的胸膛,语气笃定,但随即又有些不确定地补充道,“不过……师父最近夜里诵经的时间,好像比以前长了好多。有天夜里我起夜,还看到师父禅房的灯,一直亮到后半夜呢!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夜里诵经?禅房灯亮到后半夜?安陵容心中一动。慧静师太定力深厚,作息极有规律,这般异常,必有缘故。

“许是……在为山下不太平的世道祈福吧。”安陵容顺着她的话说,目光却留意着静心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也许吧……”静心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对了!前日,好像有香客从山下来,给师父送了些东西,用一个黑布包袱包着,神神秘秘的。师父接过,就立刻拿到禅房里去了,连我都没让看呢!也不知道是什么……”

黑布包袱?神神秘秘的香客?安陵容的心,猛地一跳。是曹大夫派人送来的消息?还是……别的什么人?与慧静师太所说的“京中贵人查访旧案”有关?

她不敢再深问,怕引起静心怀疑,只是附和了几句,便将话题岔开。但这条信息,连同夏刈从静心其他零碎言语中拼凑出的、关于“后山偶尔有陌生樵夫出没”、“夜间曾听到山下隐约有大队马蹄声”等片段,都被她牢牢记在心里,在夏刈独处时,一一告知。

夏刈听后,往往沉默良久,手指在那些炭笔勾勒的符号线条上缓缓移动,眼神冰冷如霜。他似乎在脑海中,将慧静师太的警告、山下的风声、静心的见闻、以及他们自身的处境,一点点拼凑、推演,试图看清那隐藏在迷雾后的真相与杀机。

然而,信息太少,变数太多。他们如同被困在琥珀中的飞虫,能模糊地看到外面的光影晃动,却动弹不得,也看不真切。

这种被无形之力禁锢、前途未卜的压抑感,一日重过一日。安陵容开始夜不能寐。每当夜深人静,山风呜咽,远处佛堂那永不歇息的木鱼和诵经声,便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那声音不再能带来平静,反而像某种单调而执拗的咒语,敲打在她的心上,勾起最深层的恐惧与不安。

她开始做噩梦。有时是景阳宫冲天的火光和冰冷的刀锋,有时是白河上翻涌的血浪和沉没的舟楫,有时是山洞里无尽的寒冷与饥饿,有时是“安济号”甲板上飞溅的鲜血和黑衣人冰冷的眼神……更多的时候,是夏刈浑身浴血、在她怀中渐渐冰冷、无论她如何呼喊哭泣,也再不会睁眼的模样。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她都是浑身冷汗,心脏狂跳,蜷缩在冰冷的床铺里,听着身旁夏刈平稳却依旧带着伤后虚弱的呼吸声,才能勉强确认,他们还活着,还在一起。但那种濒死的恐惧和巨大的无力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她知道,夏刈也未必睡得安稳。有几次深夜,她能感觉到他悄悄起身,走到窗边,静静地站立很久,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异常孤峭而沉重。她知道,他肩上的担子,心头的仇恨与筹谋,远比她要沉重得多。他的沉默,他的隐忍,他眼中那日益冰冷的锐利,都是被这无形的囚笼和迫近的危机,一点点磨砺出来的。

他们像两头受伤的困兽,在这方寸的牢笼里,舔舐伤口,积蓄力量,也承受着等待的煎熬和未知的恐惧。

日子,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与内里的惊涛骇浪中,滑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山下扬州城,此刻想必已是火树银花,鱼龙漫舞,笙歌彻夜。十里秦淮,画舫如织,才子佳人,笑语喧阗。那是属于繁华盛世、太平年景的喧嚣与奢靡。而这蜀冈之巅的明月庵,却依旧是死水般的寂静与清寒。没有花灯,没有谜语,没有汤圆,只有比平日稍显丰盛些的斋饭——多了一小碟糖渍的荸荠片,和一碗加了桂花糖的甜粥。

静心送饭来时,脸上难得地带了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对节日的向往和雀跃,叽叽喳喳地说着往年山下灯市的盛况,又说师父允她今晚可以晚些熄灯,在佛前多供一盏莲花灯。但她的欢快,更反衬出这庵堂异样的冷清,和安陵容心中那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阴霾。

是夜,月色极好。一轮浑圆皎洁的明月,高悬在湛蓝近墨的夜空之上,清辉洒遍蜀冈的每一道山脊,每一片林梢,也将明月庵那青灰的瓦顶、粉白的院墙,镀上了一层凄清的银白。山风格外凛冽,卷着松涛,发出海潮般的呜咽。远处山下扬州城的灯火,在月色和夜雾中,连成一片模糊而璀璨的光晕,仿佛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夏刈的精神似乎比前几日好了些,晚斋时,竟比平日多用了半碗粥。饭后,他没有立刻躺下,而是由安陵容搀扶着,慢慢走到西厢朝向天井的门口,倚着门框,静静地望着天井中那轮明晃晃的、仿佛触手可及的满月。月光落在他苍白瘦削的脸上,勾勒出分明而冷硬的轮廓,也映亮了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蕴藏着风暴的沉静。

“今晚月色真好。”安陵容站在他身侧,低声说,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夏刈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月亮,声音有些飘忽,“可惜,月圆人不圆。”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酸。她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或许是想起了惨死的纯元皇后,想起了未竟的复仇,想起了这条看不到尽头的亡命之路,也想起了他们此刻,如同飘萍般无处依托的命运。

她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握住了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却依旧冰凉的手。夏刈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挣开,也没有回握,只是任由她握着。

两人就这样,在清冷的月光和呼啸的山风中,静静地站着,仿佛两尊凝固的雕像。天井中那几株老梅,在月下投下疏落而狰狞的影子,随风轻轻摇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佛堂那边,晚课早已结束,木鱼和诵经声早已停歇,只有那盏长明灯,透过窗纸,透出一点微弱而恒定的昏黄光晕。整个庵堂,陷入一片深沉的、只有风声的寂静。

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子夜时分——

“当——!”

一声沉重、悠长、仿佛带着金属颤音的钟声,骤然从庵堂的某个方向传来!不是平日晨钟暮鼓那种清越的铜磬声,而是更加低沉、更加古老、也更加……不祥的钟鸣!钟声浑厚,穿透呼啸的山风,在寂静的山谷间隆隆回荡,激起阵阵回响,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在月夜下发出的、沉闷的咆哮!

这钟声来得极其突兀,也极其诡异!明月庵平日的作息极为规律,从未在子夜时分撞钟!而且,这钟声的音色,也与佛堂日常所用的铜磬截然不同!

夏刈和安陵容同时一震,猛地从那种近乎凝滞的状态中惊醒!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警惕。

是警钟?还是……某种信号?

夏刈一把将安陵容拉入门内阴影中,自己则闪身到窗边,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挑开一丝窗纸的缝隙,目光如电,射向钟声传来的方向——似乎是庵堂后侧,靠近后山门的某个位置!

几乎在钟声响起的同时,原本一片漆黑的庵堂各处,骤然亮起了几点灯火!尤其是慧静师太的禅房窗户,瞬间被明亮的灯光映亮!紧接着,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迅速拉开,慧静师太那清瘦而迅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了出来!她身上甚至没有披上海青,只穿着单薄的缁衣,手中却紧紧握着一件东西——在月光和灯火的映照下,赫然是一把长度不过尺许、却寒光闪闪的短剑!

她站在天井中央,目光锐利如鹰隼,先是扫了一眼西厢他们房间的方向(窗户紧闭,灯已熄),随即迅速转向后山门的方向,侧耳倾听,身形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那平和沉静、慈悲为怀的比丘尼模样?!

安陵容在窗后看到这一幕,骇得几乎要叫出声,连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夏刈的眼神,也在瞬间变得冰寒刺骨,握着窗棂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果然!这明月庵,这慧静师太,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她不仅身怀武功,而且在这子夜诡异的钟声响起时,反应如此迅疾凌厉,显然早有防备,或者说……一直在等待着什么!

紧接着,静心小尼姑也从她住的东厢侧屋连滚爬爬地跑了出来,脸上满是惊慌失措,手里还提着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师父!师父!怎么了?是……是钟楼那边的……”

“噤声!”慧静师太厉声打断她,声音冰冷,与平日温和的语气判若两人。她一把夺过静心手中的灯笼,将其吹熄,低喝道:“回房去!关门!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快!”

静心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违逆,慌忙转身跑回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还传来了上门闩的声音。

天井中,只剩下慧静师太一人。她提着那柄短剑,站在清冷的月光下,身形挺直,目光死死锁定着后山门的方向,一动不动,如同雕塑。夜风吹动她单薄的缁衣,猎猎作响。

钟声只响了一声,便戛然而止。但那股令人心悸的余韵,和随之而来的、死一般的寂静与紧绷,却更加让人窒息。

夏刈和安陵容屏住呼吸,伏在窗后,心跳如雷。发生了什么?是谁撞的钟?是敌袭?是曹大夫派人来联络?还是……山下追捕他们的人,终于找到了这里?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山风似乎也停止了呜咽,天地间只剩下一种诡异的、仿佛能压垮人心的死寂。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后山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了极其轻微、却密集的“沙沙”声,像是许多双脚,踩在落叶和积雪上快速移动的声音!而且,声音不止一处,似乎从不同方向,正朝着庵堂快速合围而来!

果然有人!而且人数不少!

慧静师太握着短剑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一个准备迎敌的姿态。

然而,就在那些“沙沙”声越来越近,几乎已到后山门外,气氛紧张到极点,一触即发之际——

那些声音,却毫无征兆地,齐齐停住了。

紧接着,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异域口音的男子声音,穿过紧闭的后山门,清晰地传入了天井,也传入了夏刈和安陵容藏身的厢房: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这是一句诗。李白的《关山月》。但在此刻此地,由这样一个声音念出,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诡谲与……杀机。

这不是普通的问候,也不是佛门的偈语。这是一句暗号!

夏刈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他听出了这口音!这绝非中原人士,更非江淮口音!这是……关外的口音!而且是久居关外、汉语说得并不流利的异族人才会有的特殊腔调!

关外异族?深夜潜行?暗号接头?在这扬州蜀冈的尼庵之中?!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夏刈的全身。一个可怕的猜测,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难道,这明月庵,这慧静师太,竟与关外势力有染?!与前朝余孽?与“影族”?甚至与……朝廷正在追查的、那桩可能关乎乾隆皇帝身世的“陈年旧案”有关?!

安陵容虽然不明就里,但从夏刈瞬间僵硬的肢体和骤然变得冰寒刺骨的气息中,也感到了灭顶的恐惧。她死死抓住夏刈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无边的冰冷。

天井中,慧静师太在听到那句暗号的瞬间,身体似乎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但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沉默地站着,月光将她脸上那层冷硬的平静,映照得如同戴上了一副冰雪面具。

足足过了三息,就在外面的人似乎有些不耐,那“沙沙”的脚步声又有响起的趋势时,慧静师太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冰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夜半钟声,不接外客。诸位,请回吧。”

她拒绝了!她没有对出暗号的下半句,反而直接下了逐客令!

外面的声音,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那沙哑的男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阴冷与威胁:

“师太,这钟声,可是你自己敲响的。既已敲钟,何故闭门?我家主人,可是诚心而来,有要事相商。事关……前朝旧物,江南风雨。师太当真……要拒之门外?”

前朝旧物!江南风雨!果然!安陵容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些人,真的是冲着“影族”的秘密,冲着他们从宫中带出的东西来的!而慧静师太……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他们的底细!甚至,她可能就是这秘密的守护者,或者……参与者之一!

慧静师太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将手中的短剑,缓缓抬起,横在胸前,做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防御姿态。她的声音,比这蜀冈的夜风更加冰冷:

“阿弥陀佛。老尼方外之人,不理红尘旧物,不问江南风雨。此乃佛门清净地,非是各位檀越该来之处。再若不退,休怪老尼……金刚怒目!”

“金刚怒目”四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凛然的杀气,与她平日的形象判若云泥。

外面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山风呼啸而过。

片刻,那沙哑的男声,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既然如此……那就,得罪了。”

话音未落——

“砰!砰!砰!”

后山门,被数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击!腐朽的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剧烈晃动,灰尘簌簌落下!

他们要硬闯!

“退后!”夏刈在安陵容耳边低喝一声,猛地将她向后一拉,自己则闪电般扑到床边,一把抓起了那柄始终藏在被褥下的、用布条缠裹的短刃!虽然他左臂重伤未愈,无法用力,但右手持刀,眼神中的杀意,已如实质!

几乎在同一时间,天井中的慧静师太,动了!她没有去阻挡那扇即将被撞开的门,而是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疾退数步,背靠佛堂的门柱,短剑斜指前方,目光冰冷地扫视着后山门和两侧的院墙。

“咔嚓!”

一声脆响,后山门的门闩,终于断裂!两扇厚重的木门,被猛地从外面踹开,重重撞在两侧的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月光如水银泻地,瞬间涌入。与此同时,七八道黑影,如同从地狱中窜出的恶鬼,手持各式兵刃,迅猛地从洞开的门后冲了进来!为首一人,身形高大,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月光下闪烁着凶光的三角眼,正是方才说话的那个沙哑嗓音的主人!他手中提着一把弯弯曲曲、形制奇特的弯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寒光,一看便知淬有剧毒!

这些人,清一色的黑色夜行衣,动作矫健狠辣,配合默契,一进门,便迅速散开,呈扇形,将背靠佛堂的慧静师太隐隐包围。他们的目光,如同饥饿的狼群,死死锁定在慧静师太身上,也扫过了西厢那紧闭的、此刻已无灯光的窗户。

杀气,如同实质的冰霜,瞬间弥漫了整个天井。连呼啸的山风,似乎也在这凝重的杀意面前,为之屏息。

夏刈和安陵容躲在西厢窗后的阴影里,透过窗纸的缝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安陵容浑身冰冷,几乎要瘫软下去。夏刈则紧紧握着短刃,目光锐利如刀,飞速地扫过每一个黑衣人的身形、步伐、兵刃,评估着敌我实力,计算着可能的退路和……出手的时机。

他知道,慧静师太虽身怀武功,但对方人多势众,且显然是有备而来,绝非易于之辈。一旦动起手来,胜负难料。而他们藏身在此,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此刻,是趁乱从后窗逃走,还是……

然而,没等他做出决断,天井中的对峙,已然爆发!

那为首的持弯刀黑衣人,似乎懒得再废话,眼中凶光一闪,低吼一声:“上!死活不论!东西肯定在她身上!”

话音未落,他身侧两名黑衣人,已如同离弦之箭,一左一右,挥刀扑向慧静师太!刀光凌厉,直取要害!

慧静师太眼中寒芒爆射,不闪不避,在双刀及体的前一刻,身形诡异地一扭,手中那柄看似轻巧的短剑,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光,不是格挡,而是以更快、更刁钻的角度,直刺左侧黑衣人的咽喉!同时,脚下步法变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右侧劈来的一刀!

“叮!”

“噗!”

金铁交鸣与利刃入肉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左侧黑衣人的刀被短剑精准地格开,而慧静师太的短剑,已如同毒蛇吐信,刺入了他的肩窝!黑衣人惨叫一声,踉跄后退。

但右侧的黑衣人刀势已老,变招不及。然而,就在此时,另一名一直蓄势待发的黑衣人,猛地掷出一枚泛着幽蓝光芒的梭镖,直取慧静师太后心!角度刁钻,时机狠毒!

慧静师太仿佛背后长眼,在刺伤一人的同时,身体已借着扭动之力,向侧前方滑出半步,那枚梭镖擦着她的肋下飞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了佛堂的门柱之上,尾羽兀自颤动!

电光石火间,慧静师太已与三名黑衣人交手一回合,伤一人,避过致命偷袭,身法之灵动,剑术之狠辣,令人心惊!但她也被逼得离开了原本背靠佛堂的有利位置,陷入了更多黑衣人的合围之中。

为首的黑衣人似乎没料到这老尼姑武功如此高强,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厉声喝道:“结阵!困死她!”

剩下的黑衣人立刻变换阵型,三人一组,进退有序,刀光剑影,如同绵密的罗网,朝着慧静师太笼罩而去!他们显然训练有素,配合极佳,并非寻常江湖匪类。

慧静师太陷入重围,手中短剑舞成一团光幕,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她身形飘忽,在刀光剑影中穿梭,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攻击,短剑却如同附骨之疽,总能寻隙刺出,在黑衣人身上留下不深不浅的伤口。但对方人数占优,配合严密,她一时也难以突破,更无法接近后山门,战局陷入了短暂的僵持。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以一敌多,久战必失,且对方那首领尚未真正出手。

夏刈看着天井中激烈的搏杀,眼中神色变幻不定。慧静师太的武功路数,极为奇特,非中土任何一派,倒隐隐有几分前朝宫廷暗卫,或是关外某些隐秘传承的影子。这些黑衣人的来历,更是扑朔迷离。他们口中的“前朝旧物”,究竟是什么?难道除了“子引”玉佩和“影族”图谱,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藏在这明月庵?慧静师太守护的,又是什么?

他正飞速思索,忽然,眼角余光瞥见,天井另一侧,东厢静心小尼姑的房门,不知何时,竟被悄悄拉开了一条缝隙!静心那惊恐万状、毫无血色的小脸,正从门缝后露出来,呆呆地看着天井中那血腥的厮杀,显然已被吓傻了。

糟糕!夏刈心中一凛。这小尼姑若是被发现,或是惊慌之下叫出声来……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担忧,那一直冷眼旁观、寻找时机的黑衣人首领,目光如同鹰隼,猛地扫过了东厢,恰好看到了门缝后那张惊恐的小脸!他眼中凶光一闪,对身边一个使链子镖的黑衣人打了个手势,朝东厢方向一指!

那使链子镖的黑衣人会意,狞笑一声,手腕一抖,那带着倒钩、泛着蓝光的链子镖,如同毒蛇出洞,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绕过战团,无声无息地,朝着东厢那扇虚掩的门缝,疾射而去!目标,赫然是门后吓呆了的静心!

这一下若是击中,静心必死无疑!

慧静师太也看到了这一幕,目眦欲裂,厉声喝道:“静心!关门!”她想回身去救,却被三名黑衣人死死缠住,短剑被两把刀架住,另一把刀已朝着她肋下空门劈来!她若回救,自己必受重创!

眼看那链子镖的寒光,已到门缝之前,静心吓得连尖叫都忘了,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那死亡的阴影急速放大——

千钧一发!

“嗖!”

一道乌光,从西厢那扇紧闭的窗户中,以比链子镖更快的速度,破窗而出!不是箭矢,而是一枚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金属薄片!薄片旋转着,发出低沉凄厉的破空尖啸,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精准无比地,后发先至,狠狠地撞在了链子镖的镖头与铁链连接处!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在夜色中迸溅!那力道奇大的链子镖,竟被这枚小小的薄片,撞得准头一偏,“夺”的一声,擦着静心的耳际,深深钉入了她身后的门板上!镖尾兀自剧烈颤抖,倒钩距离静心的太阳穴,不过寸许!

静心直到这时,才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被恐惧扼住喉咙的抽气声,随即两眼一翻,软软地晕倒在门后。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天井中所有人都是一惊!搏杀为之一滞!

无论是黑衣人,还是慧静师太,都骇然望向那枚黑色薄片射出的方向——西厢,那扇此刻已被击穿了一个小洞、正“吱呀”摇晃着的破旧窗户。

窗户后,一片黑暗,寂静无声。仿佛刚才那夺命的一击,只是幻觉。

但所有人都知道,不是。

那枚救了静心一命的黑色薄片,此刻正斜斜地插在天井的青石板上,在月光下,泛着冰冷而诡异的幽光。薄片上,那振翅欲飞的夜枭标记,清晰可见。

夜枭!

是“夜枭”的人?!

黑衣人们面面相觑,眼中都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那首领的目光,死死盯着西厢的窗户,又看了看地上那枚“夜枭”薄片,最后,落在了慧静师太脸上,眼神惊疑不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忌惮。

慧静师太也愣住了。她看了一眼地上那枚熟悉的薄片,又看了一眼西厢那黑洞洞的窗口,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那光芒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了然所取代。她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困惑了。

然而,形势不容她多想。黑衣首领短暂的惊疑之后,眼中凶光更盛。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枚“夜枭”薄片,又看了一眼西厢窗户,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

“好!很好!”他沙哑的声音,带着嗜血的兴奋,“没想到,这小小尼庵,竟还藏着‘夜枭’的余孽!正好,一网打尽!给我……”

他话未说完——

“呜——呜——呜——!”

山下扬州城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低沉、绵长、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不是一声,而是连续三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高亢!在寂静的夜空中,如同巨兽的咆哮,瞬间传遍了整个蜀冈山麓!

这是官军紧急集结、或是城中发生重大变故时才会吹响的警号!

警号声起,黑衣人们脸色齐变!那首领霍然转头,望向山下扬州城那一片璀璨灯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与不甘。

“妈的!是官兵的号角!怎么会……”他低声咒骂一句,又猛地回头,看了一眼天井中严阵以待的慧静师太,又看了一眼西厢那依旧寂静的窗户,和地上那枚刺眼的“夜枭”薄片,眼中神色变幻,最终,被一种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撤!”他毫不犹豫,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训练有素的黑衣人,闻令即动,毫不拖泥带水。受伤的同伴被迅速扶起,众人如同潮水般,朝着洞开的、还在摇晃的后山门退去。那首领在退到门口时,最后回头,深深地、怨毒地看了一眼慧静师太,又看了一眼西厢的窗户,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在脑子里。

然后,他身形一闪,没入了门外浓重的夜色与山林阴影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扇洞开的、在夜风中吱呀作响的后山门,和天井中一片狼藉的搏杀痕迹,以及那令人心悸的、渐渐远去的、山下扬州城方向传来的、连绵不绝的警号呜咽。

山风,重新开始呼啸,卷走了浓烈的血腥气和杀意,也带来了山下那象征着更大混乱与危机的、不祥的号角声。

天井中,只剩下慧静师太一人,持剑而立。她的肩头,被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口子,鲜血正汩汩渗出,染红了灰色的缁衣。但她恍若未觉,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缓缓地、缓缓地,转向了西厢那扇被击穿了一个小洞、此刻依旧死寂无声的窗户。

月光,惨白如霜,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也照在那扇神秘的、刚刚射出“夜枭”薄片、救下静心一命的窗户上。

庵堂内外,重归一种更加深沉、更加诡谲的寂静。只有山风呜咽,警号长鸣,以及那枚静静插在青石板上、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的黑色“夜枭”薄片,无声地诉说着,这个上元之夜,蜀冈明月庵中,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切,以及……那即将被彻底掀开的、更加可怕的重重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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